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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甜汤

来源:文学报 | 沈书枝  2018年09月21日06:18

八月的最后一周,莫名想吃火锅,最后决定在第三次想起的那天晚上就吃,让家里人在网上买了菜和底料,送到家来。下午给小孩念绘本,念到葡萄干是怎么做成的,想起家里还有两包放了很久的,拆开给他吃。想到高中时县城街上麻辣烫店所卖的冰葡萄干汤,忽然十分怀念,起意做一份晚上吃火锅时吃。两把葡萄干,加多一点水,几颗冰糖——因为不喜欢太甜的饮料——大火烧开后小火煮30分钟。中间去查看了两次,葡萄干渐渐被水炖开,变作鼓鼓的椭圆颗粒,心里觉得很可爱。以前在麻辣烫店吃的就是这样胖乎乎的吧?

想起高中时很多次,就是因为想喝一杯这冰镇的葡萄干汤,才去五小那边的街上吃麻辣烫。那已经是高三了,麻辣烫在县城里才出现不久,价格颇昂,菜五毛一份,一碗最少要烫三样。我们常常在星期天的傍晚去吃,是一星期里难得有余裕的特殊时间,平常都在教室,星期六要回家,唯有星期天的傍晚,在上晚自习前的黄昏,可以三两个同学约着一起去一膏馋吻。也因为刚从家里回来,口袋里有这一星期新的零用钱,是最富裕的时候。然而我们还是舍不得,总是按最低标准吃,拿一把粉丝、一串海带或包菜,再加几片薄薄的泾县云岭锅巴,三样就已经满了。看着篮子里空荡荡的,舍不得再加,一块五毛钱对于平常只吃八毛到一块钱一份食堂饭菜的我们来说,是很奢侈的。葡萄汤更贵,做好了放在冰柜里,冰得透了,有人要,就用一只带耳的红或绿玻璃杯端一杯过来,要价一块钱,也还是咬咬牙买一杯,一边吃一边喝。舍不得喝太快,小口小口噙着,冰汤很快在玻璃杯外壁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县城的麻辣烫,我后来去外地上大学后,就觉察出其味道与外面城市的不一样,是结合了本地口味的麻辣烫,准确来说,就是只有辣而没有麻,因为本地人很少吃麻的东西。但辣总是很厉害的,喝一点冰葡萄干汤,被辣得唏嘘的嘴才好受一点。我有时甚至疑心,那店家是不是为了多卖一点葡萄干汤出去,才把麻辣烫做得那么辣的。来吃麻辣烫的人基本上人手一杯,那时候多数人家都没有冰箱,这样甜的、冰凉的饮料,无异于琼浆玉露。

其实乡下也有葡萄干汤的,但是热的,我记忆里总是冬天,是在人家结婚的酒席上喝到——也许是冬天结婚的人多,或者是冬天里那样滚热的葡萄干汤才更让人记忆犹新。乡下婚宴,在凉菜、热菜过后,最后照例有甜汤,蜜枣汤、莲藕汤、银耳汤、葡萄干汤、煮汤圆种种,总归有三四样。煮汤圆最后上,一碗煮汤圆端上来,就说明这场酒席的菜已经上完,不再上新菜了。酒席尚未开席时,炖甜汤的锅子已经在灶屋外面的墙边上炖着,红泥小火炉,里面木炭红红燃着,带两只小耳的白铁锅煮得热气咕嘟。最后端上来,都煮得很烂了,蜜枣胖大,丝丝分开,莲藕炖得发酥,只轻轻一咬就掉下来,银耳雪白黏糊,葡萄干也圆滚滚,汤里加了些许山芋粉(红薯粉),带着半透明的黏稠。甜汤无一例外都加了许多糖,蜜枣汤和莲藕汤总是加红糖,汤色深红,银耳汤和葡萄干汤加白糖,无论哪一种,都甜得发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死劲儿甜的汤,才能烘托出办酒的人家的真心实意和喜庆。但汤的量都不多,每桌照例只有一碗——乡下最大的蓝边碗,或是汤碗,端到桌上,人们纷纷起身,用调匙舀给小孩吃。每个小孩分半小碗,大碗里剩下的就不多了。女人们就势舀一勺自己喝一口(至于男人桌上的甜汤,他们照例都不吃,也未必是不喜欢吃,只是都要喝酒,别人不吃,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舀,最后就放在那里冷掉了),就空掉了。小孩子往往想要第二碗绝不可得,甜汤因此显得格外珍贵——要说难做吗,也未必见得,不过是拿水和糖来炖而已,但除了办酒,大人们绝不会想到单独为自己家的小孩做一份(假如做了,会被视为“惯宝宝”吗?),糖是要花钱去买的东西,何况要许多的糖呢。乡下的行事准则,原本就是克勤克俭,一切皆从身边山川土地中来,凡是要花钱去买的东西,就自动退出了日常享用的范畴,而要再三再四地踌躇了。

自己做好的葡萄干汤,晾凉以后,天已经暗了,来不及进冰箱,慌忙中冻了几个冰块,放到杯子里。把火锅底料放进锅里,加水烧开,菜一一洗净上桌。吃得热起来时,把葡萄干汤拿出来喝,果然是从前那样的味道,只不如人家冰得久,凉意透心。感慨自己做果然还是太舍得放葡萄干了,要像从前卖麻辣烫的人家做的那样,里面只有区区十几粒葡萄干,沉在杯底,一边吃一边用勺子去搅,把它搅得浮起来喝,会觉得格外珍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