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一个夏天，我作为北京人艺共青团组织的文体干部，组织团员和青年们去颐和园游玩。从上午到下午，我们整整一天都在知春亭附近畅游昆明湖，一会儿水上，一会儿水下，大家玩得乐不思蜀，我多次劝大家打道回府但谁也不肯听。这群人里边就有朱旭，也是带头不肯走的一位。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飘来几块乌云很快布满了天空，接着便下起了大雨。于是我们赶紧跑步上岸，挤进不大的知春亭里避雨。等来等去，雨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下越大成了瓢泼大雨。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我的心里很是着急，一怕真的回不了家，二怕有人受凉患上感冒。天上的雨越下越紧，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就听朱旭大喊一声：“你们等着吧！”他突然冒着大雨跑向了距离不近的岸边小商店，并且很快举着一瓶“二锅头”酒回来。朱旭对我说：“快着，咱们一人来一大口酒，保证能管事！”于是，我们不分男女，轮流抱着酒瓶喝起来。所幸的是，这次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烧得感冒。这件事使我见识了朱旭的智慧，也进一步认识了能暖身子的“二锅头”酒。

多年后的某天，吃过午饭，闲来无事，几个人聚在剧院小院子里的双杠前聊天，那时我们经常这样打发午休的时光。也不知道怎么话题转到了喝酒上，我们很有兴趣地追问朱旭的“酒史”。已经是人到中年的朱旭笑着说，他还在一两岁的时候就被动地学会了喝酒。朱旭有些“口吃”，他不慌不忙地告诉我们，他父亲是东北军的一名小军官，经常因公务回不了家，家里孩子多，母亲根本管不过来，于是就把时刻不能离开大人的他交给了一个老伙夫来代管。老伙夫有个爱打牌的嗜好，晚上自然希望朱旭早点睡觉，就拿小酒盅给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家伙灌点儿酒喝。一日复一日，时间一长，朱旭便在不知不觉当中，养成了“酒瘾”。后来不知道是哪位有学问的人给朱旭取了雅号——“酒仙”！

朱旭是一位从话剧舞台走向电影银幕和电视屏幕的资深老艺术家，他的“根”半个多世纪中深深地扎在人艺的舞台上。自从北京人艺1952年6月12日建院起，他就在剧院里兢兢业业地演戏，在这里贡献了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时光。他先后在话剧《悭吝人》里扮演过雅克大师傅、《名优之死》里扮演过琴师张先生、《刘介梅》里扮演过刘介梅、《女店员》里扮演过知识分子卫默香、《三块钱国币》里扮演过大学生杨长雄、《咸亨酒店》里扮演过阿Q、《屠夫》里扮演过屠夫伯克勒、《哗变》里扮演过舰长魁格、《红白喜事》里扮演过三叔，等等，等等。人们不能不注意到朱旭所塑造的众多舞台人物形象，在真实自然、性格鲜明、内涵深刻的同时，从他的表演中，观众能领略到他独特的、难得的喜剧才华。在剧院里大家都这样说——朱旭的表演富有极强的幽默感，真实自然流畅，不显雕琢的痕迹，的确出类拔萃、高人一筹。

朱旭曾经在《红白喜事》中扮演过农村的小学教员“三叔”。记得，当初这个戏的剧本是边排练边修改的，特别是全剧结束时的那段，主角郑老太太已经病危卧床不起，后事也已经准备完毕，在这种情况下，郑家兄弟们的台词不便也不能很多，最好是既简练又深刻，起到对全剧画龙点睛的作用。那么，这里到底应当怎样设计为好呢？剧作家不在场，导演让演员们出出主意，于是大家议论纷纷，小有争论，却莫衷一是。一般在热烈的讨论中，朱旭往往是不大肯发言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些口吃，而是他的性格着实比较内向，没想好的话是不大肯轻易说出来的。这回，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更好办法的时候，朱旭犹豫再三，突然声音不大地开了腔：“你们听听，由我给来这么一句台词全剧结束怎么样？行不行？”大家让他赶快说，他又想了想才慢悠悠地开了口：“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咱娘咽气咧！”话音刚落，立即引出大家的笑声和赞同的掌声。导演林兆华挥着手拍板，全剧结尾就这样决定了下来。一定意义上看，这个戏的主题是以喜剧的方式给封建思想意识敲响丧钟的，这样一句台词正好给全剧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幽默地、含蓄地、独特地、亲切地画了圈，点了题。而且，朱旭在台词的具体处理上，是在“现在是万事俱备”后面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有趣的停顿，以引起观众的充分注意和企盼，然后再用非常轻松的语调和语气快速说出来：“就等着咱娘咽气咧！”应当说，这是一句想得深、说得俏的精彩台词，这样出色的台词实在是并不多见。

我以为，幽默是一种杰出智慧，也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态度。

当年表演艺术家刁光覃过世的时候，朱旭写过这样四句话：“看破放下，般若发光，自在平常，法身清凉。”其实，这也是写给他自己和大家的！比如，几十年以来，朱旭保持一贯的作息时间——早晨七点半或者八点多起床，吃了早饭，一般就是一杯牛奶、一个鸡蛋，偶尔吃点面包片，再吃各种药，调理胃的、治脑血栓的、各种维生素保健品……中午一般吃面条，晚上喝一点米粥。如果有毛豆、红烧肉，一定要喝小酒。

朱旭爱喝酒在北京人艺是出了名的，他的酒友不少，有英若诚、于是之、吕齐、张瞳、林连昆、童弟、童超，等等。北京人艺刚建院的时候，每当晚间演出结束以后，大家会聚在一起吃夜宵，并且要把酒言欢，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各位艺术家的晚年。朱旭回忆说：“每当我端起酒杯，眼前总浮现出我们当年的情景。酒，让我这辈子结识了这些至情至性的朋友，此生足矣！”

至于喝酒以后会不会影响工作？绝对不会！为什么？朱旭他们规定再三，演出以前绝对不能喝酒！这是铁的纪律。朱旭说：“要喝酒，就要给酒留个好名声。因为在台上很容易出错，平时出个错，写个检讨就行了，一喝酒就全赖在酒的身上了，以后再想喝酒就不好意思了，因此演出以前绝对不能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