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流韵蜀河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刘 宁  2018年09月20日07:55

在汉江和蜀河交汇处,弯出一座古镇,镇的名字叫蜀河。古镇有多古,当地的文化人会搬出县志,甚至是顾颉刚的文章来印证,还会指着蜀王古冢,从武王伐纣得汉水流域蜀人相助,一直讲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当地政府在蜀河、双河召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军民大会的情景。千年蜀河皆流韵!蜀河古,古在岩嘴码头留下当年拴船抛锚的痕迹,陡峭的石壁临江而立,浩浩荡荡的汉江水奔流不息……这些皆能使人联想起龙驹寨那平浪宫的雕梁画栋、华丽秀逸,可它又怎能和此处的南国风味相提并论。

转过公路,拾阶而上,便显露出一排山石砌就的屋舍。六月天,草茂盛了,树木多起来了,不见人迹,但见几株石榴树上挑着星星点点的“红灯笼”,破旧的瓷盆里挺出一丛丛茂盛的兰草。蜀河这地方家家户户都喜好养花草,不论使用什么器皿,一个斑驳的白瓷脸盆,抑或一瓯灰头灰脸的瓦罐,栽上草木,便孕育出了悠闲,飘散着美丽。

走进西城门楼,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民居,砌着层层的青石板,透露着山的巍峨、石的俊秀,斑驳的木门几乎要落下木屑来,轻轻叩动一下生锈的门环,便发出清寂民国的声韵,似乎还有嘚嘚的马蹄声和丁零零的驼铃声,自然街上便有了静谧和寂寥的气息。这声音应该是从前街传来的,在桓玉公栈前停下。那必然是从西安出发,越过秦岭,途经柞水、镇安、小河直至蜀河的骡马大队踏上了镇上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那年月,蜀河镇有两条交通要道,陆路就是这条骡马大道,它是山里人和西安城保持密切联系的重要途径。那时节,陆路上的物资运输全靠肩挑和牲口驮运,而驮货的牲口又大多以骡马为主,所以这条陕南通往关中的大道便被称为骡马大道。民国二十四年,骡马大道红火异常,全程七百余华里的驮运线,沿途皆有星罗棋布的驮运客栈。

还有另一条黄金水道,沟通了陕南与湖湘地域之间的联系。由于贯通川陕鄂地域,蜀河早就有了“小汉口”的美誉。想当年,蜀河千樯相竞、百舸争流,镇子上商铺林立、贸易兴隆。要问蜀河镇有多少商船店铺?不知道。只知道各地涌入蜀河的商人为了集会联络修建会馆,出现了陕商修建的三义庙、黄州商人建的黄州馆、回民商人建的清真寺、武帮建的武昌馆、江西商人建的万寿宫以及船帮筑的杨泗庙,还有本地人筑的火神庙。不可想象,小小的一座镇子竟成了五方杂错的繁华锦绣地。要问蜀河镇一天能有多少货物周转?不知道。只知道这恒玉老、复兴恒、益泰恒、日升恒、廖福春、同春福、源茂玉、吉庆和八大商号以及其他一些小商号收购了当地老百姓的油桐、药材、生漆、木耳、核桃等山货,装运上船,在桨声橹篙里,把山货送到了武汉的集市。然后再把武汉的瓷器、食盐、白糖、绸缎、煤油、火柴等日用品呼啦啦地运回蜀河。这河道里便日日千帆穿梭、号子声壮。

不要瞧蜀河镇不大,镇上的旅馆、茶社、酒肆、烟馆等应有尽有,现代化事物也悄然进到镇里。同治九年设立了厘金局,之后又设了厘金卡。民国三十年,创建了甲级邮寄代办所,到民国四十六年则改为营业处。廖鸿功这位祖上开药铺、最后在战乱中家业被焚之一炬的前清秀才,在光绪三十年则将蜀河镇蒙养学堂改为初等小学堂,从而开启了蜀河镇上的现代化教育。

人们还依稀记得,镇上张家大哥挑着一副忽闪忽闪的扁担,从后山走来,水桶里盛满了从大青池里舀来的清泉。他步履矫健,富有节奏,一摇一晃中泉水洒了出来,浸透着清凉片片。要问不辞劳苦挑山泉干什么?泡茶么!用这泉水泡上一壶紫阳绿茶,哇,顷刻间便唇齿生香,回味无穷。于是到后山挑水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排着长长的队,等着依次到那青石板围成的池里舀水。青石板里的水舀下去了,必须耐心等待着,直到泉水慢慢渗出,又上升到原来的水位线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舀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泉成为了甘露。

历史似乎是完全可以融化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的,而且不着一点痕迹。街上的房子相当破旧了,可依然还住着一些农户。蜀河的建筑全是台阶上起房屋,然后再起台阶,再盖屋舍,高高低低形成错落有致的民居。我见过关中平原韩城党家村的建筑群落,也目睹过陕北累累的如同菊花般绽开的窑洞,这种山地民居却是第一次见到。真可谓一个地域的地理环境造就一方特有的建筑。蜀河几乎年年有汛情,一旦汛期来临,江水汹涌,村民们便要搬家了,等洪水退后就又搬了回来。我们来到一户人家院子里,前院寂静无声,全家人都住在最高处的房屋里。小小的空间,里面遍陈各种杂乱无章的生活器具。颤巍巍的老人向我们热情地问话,不住地道歉,只为家里不能提供容客人落脚的地方。仅此一幕,就足以见陕南民风之淳朴。在蜀河因搬家是常事,所以镇子上的屋舍一律采用石砌,外面打上长长的钉子固定,裸露出来的墙上有黄澄澄的沙,轻轻触摸,便掉下沙屑。对此我好奇极了,和另一女子挽着手在狭窄的巷道里,从这头走到那头,没有残阳如血,却弥漫着沧桑和古远。我们的裙裾飘然,丝发翩跹,和这座古镇构成了一幅耐人寻味的画面。

可在这幅画面里,我还要涂抹一笔于杨泗庙。假如时光可以逆转,便见船工的妻子偷偷在这里上香,喃喃地念叨着:“杨泗爷啊,保佑我那死鬼行船安康吧!”威严的杨泗神不知是否听到她的祈祷,依然像往常一样庄严肃穆。杨泗本是湖南民间道教传说的水神,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信众颇多,可是随着清代大批两湖居民移至蜀河,他也就跟着在这里扎了根,有了自己的庙宇。高高威坐、默然无声的杨泗神像,令船工嫂子愈发心神不宁,她从山墙凸凹处向外望去,见蜀河滔滔、江波浩渺。“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夹啊,夹得紧,扯呀扯不脱,二家有喜该呀该你喝。”朦胧中,船工嫂子好像听见丈夫在唱酒歌,看见他又和阿二喝上了,“这死鬼,你就喝呀喝呀的。”她的眼里溢出泪花,想起初识自家汉子的情景:“五月好唱五月锁,小小龙船下江河,姐坐船头郎坐尾,二人对话笑呵呵。六月好唱六月锁,六月天气热得多,姐在屋里打花扇,活活热坏小情哥……”那时节他把自己的心都唱得化了。“唉!杨泗爷啊,人说你日受千人叩首、夜照万盏明灯,但愿你保佑他平安无事!”神像还是静寂无声,江水呜咽,如泣如诉。

时光是一支箭,射向往昔,转向现实,在二○一三年六月的夏夜停留着。那一夜我们到一对回民夫妇开的餐馆里品味“八大件”(当地颇具特色的饮食),然而,我记忆最深的却是他们夫妻唱的汉调二黄和旬阳民歌,尤其是他们那种沉浸在山歌里的生活状态着实感染了我。酒至酣时,我被那缠绵的曲调勾魂,拉着老板娘和一位大姐,请求她们教我唱汉调二黄。这汉调二黄,又称山二黄、土二黄或陕二黄,明末清初主要在陕南的汉水流域流传,唱腔以西皮、二黄为主。西皮来自西路秦腔演变而成的襄阳腔,二黄是由安徽经湖北溯汉水而上传入陕南,采用了陕南汉中方言,糅合了汉水流域的山歌、小调等曲调,还吸收了昆曲的婉转,因此唱起来缠绵悱恻,曲折中透显着京韵大鼓的味道。店老板嗓音纯正、亮彻,听他唱歌如同感应汉江水缓缓流淌,似丝弦在云际飘荡,使人不免想起了山,想起了水,想起了山野和竹林。老板娘也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拘束,教起歌来眉飞色舞,还不住向我描述蜀河宣传画册上有一个人物就是她。随她而来的大姐颇有表演才能,唱的《秋胡戏妻》幽远哀怨。的确,蜀河人太富于艺术表现力,民间的欢歌留给我无限隽永的回忆。

还有一幕必须留在我们的画卷里,书写下蜀河六月天的韵律。那是我们到达蜀河镇的第三天中午,一行人前往清真寺后面的山上寻访著名的神泉。这青山上居住着一些人家,奶奶抱着小宝宝,可爱的娃娃惹得我们忍不住上前去抱。蓦然回首间,我看到一条高高的溪流从山巅流淌下来,曲曲弯弯,溪流的高处和低处,分别有位妇女在洗衣。她们都不年轻了,赤着脚,身旁放着竹篮子,她们时而举起棒槌敲打,时而将衣物放在水里漂洗。这情景似乎只在电影中见到,或在古诗词里才有,那几乎都是妙龄少女,而眼前这幅浣衣图却别有一番风味。不一会儿老太太洗完了,提着篮子上了堤岸,刚好从我们面前走过,在她的篮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枕巾、被罩子之类的物品。“老人家,洗衣服啊!”迎着老人,我们问,老人爽快地回答:“是啊,而今年轻人都愿意在家用洗衣机,我爱到山里来洗,省水也省电。”说着话,老人挎着篮子远去了。我们的生活每天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这古老的生活习俗却还依然存活在我们的日子里,可见,传统与现代早已不分彼此了。

《水经注》中写道:“汉水又东,左得育溪,兴晋、旬阳二县,分界于是谷。汉水又东合甲水口,水出秦岭……”育溪、兴晋皆蜀河的早期称谓,顺着蜀河汉江之流,我的思绪飞上石阶曲巷、岩嘴码头、临江绝壁,哦,在陕西,有这样一个野而秀的神奇的地方,兼具北方之粗犷、南国之灵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