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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记

来源:豆瓣阅读 | 连灿  2018年09月19日17:57

1.

那天,天气燥热得很,澍生在杂乱无章的宿舍里正愁着怎么打包行李回家,忽然有同学进来说,有人找你,澍生跑下楼去,一看是二叔,澍生高兴地叫“二大大”,你咋来了?二叔笑嘻嘻地说,接你呀,考得怎样?澍生只得笑着糊弄道,不好。

其实在高考之前澍生就想“甩锅”,考前最后一次回家,澍生被母亲逼问的急了,就说,我不考了吧,考也考不上,专科我也不愿意上,直接打工去吧?母亲被气得直哆嗦,哭着说,你真是气死我了,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真是活活被你骗了三年。澍生直接拿着书包出来了,步行去镇上坐车。很快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就知道了,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希望澍生能认真备考,即使上专科也要去上。澍生虽然知道自己也就是考四百来分的水平,但还是煞有介事地和其他同学一样备战高考了,并不是觊觎什么奇迹,或者去上什么高职高专,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而已。

澍生打包行李和二叔一起抬到了一辆面包车上,不知道二叔上哪儿找了这么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但澍生还是感激的很,要不然他怎么提溜这么多不忍扔掉的书去车站,还有乱七八糟的被褥、衣服。

澍生死讨厌这时候的天气,干热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一走出县城,就见到柏油马路边上晒着新打下来的麦子,感觉空气里都是麦芒的茸毛,一被这样的空气吹拂过,澍生的神经性皮炎就发作了,满身刺挠得慌,是呀,不好好学习就得承受稼穑之苦。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回到了满是牛粪味的村里,二叔就带着开车的那个人去杏园里摘杏吃,然后回镇上去了。澍生问母亲,你让二叔去接我的?母亲说,没呀,可能他知道你爸在外边打工,没人去接你。

吃完饭,往炕上一躺,感觉炕都被日光晒热了,有种无处藏身的感觉,澍生知道,自己就这半天自由时间,明天就得接受“劳动改造”了,罪名是活活骗了母亲三年。

2.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澍生就被母亲叫醒了,任务是去和三叔上水浇地,不好好学习就得好好干活,澍生只得起来去找三叔。先铺好水管,然后上水。上水的井口在一个烂水塘里,满是淤泥,三叔穿着水靴下去,澍生只得脱了球鞋赤脚下去。澍生扶着井口的水管,三叔往管子里灌引水,然后打开水泵电闸,上水失败,是压井口那儿漏气,三叔说,往压井口里塞些淤泥,澍生一看淤泥那么脏,怎么塞,瞅来瞅去,想找点干净的淤泥下手,三叔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骂骂咧咧的说,麻利点,自己随手挖起满满一把淤泥填到井口里,意思是说,既然决定下来干活,就不要这么爱惜羽毛了。

忙活了好一阵,终于上来水了,可以先回家吃早饭了,提着鞋走到家,澍生忽然感觉脚踝那儿猛的一疼,低头一看,一条肥肥的水蛭正吸附在那里,澍生赶紧将它撕了下来,一股鲜血随之而出,澍生赶紧拿白酒来浇在伤口上,心想,究竟还是爱惜羽毛,然后就取打火机来,把那只水蛭烧爆了,一股腥腥的肉香弥漫开来。

3.

晚上睡觉前,澍生和母亲一起去瓜地看瓜。不是防人偷,是獾猪,也就是鲁迅谓之为“猹”的东西,澍生是没见过的,听见过的叔奶奶说,此物长得像肥肥的小狗。

去瓜地的路上,路过澍生家的破酱油屋子,以前澍生爸爸开过酱油作坊。母亲说,他们说獾就住在这里面,这还用别人说吗?屋里有个洞口,洞口外是扒出来的土,堆成堆,瘆得慌。澍生说,既然知道獾猪住在这里,为什么不想办法灭了它?母亲说,没人敢,怕这畜生有灵性。村里经常流传这样的故事,某某在家门口杀了一条大长虫,没几天他们家的牛就挂了,某某杀了一只野狸子,没几天他就出了车祸。所以,就没有人去出头去收拾这些獾猪,由着他们搞破坏。澍生想,什么时候獾猪都有灵性了,村人愚之甚矣。

瓜再过几天就熟了,獾猪们挨家挨户的搞破坏,真让人心疼的。瓜田里到处是粗糙的稻草人,就是插根棍,弄几件破衣服披上,晚风吹来呼啦啦的,也蛮像那么回事的。澍生和母亲坐在瓜地地头上唠了会儿嗑,母亲说起她平生的一大恨事,就是去年在瓜田里打农药,把除草剂错当成了灭菌灵,结果把整个瓜田都打扭扭了,全军覆灭,她这个种地能手,“农学博士”被全村人看了笑话,懊悔了她几个月,其痛苦不下于澍生高考前的临阵甩锅。而她之所以打错药就是因为她是文盲,所以话题自然转回到,她供两个儿子上学,就是为了他们不要再像她那样受没知识的苦,结果澍生还是败下阵来… …澍生只得打马虎眼,老天爷办事哪能尽如人愿。末了,澍生按母亲吩咐在地头上放了几个炮仗,算是完成看瓜任务,母亲说,你叔爷爷都是半夜才到瓜地里放炮仗,那才管用,听起来蛮励志的,母亲不会让他也半夜来吧… …

晚上的空气特别清爽,回去的路上,澍生说,想去桃园拉屎,母亲懒得管他。澍生就向桃园走去,东边的桃地是新栽的,比较稀疏,土也比较喧腾,澍生就用手挖了个坑,就地施肥,又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点了一根,抬头一看月亮铮明,这就是金庸古龙小说里的月亮。

4.

澍生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闲书,虽然读着读着,开着灯就睡着了,总是第二天挨母亲一顿说。澍生的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也爱看闲书,但总是被母亲强制关灯睡觉,理由是省电。

读几页古龙的小说是很享受的,《萧十一郎》,他在上学的时候是偷偷看过的,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匆匆看完,现在他自己也亲自劳动了,觉得不再亏欠谁,所以读闲书不再有负罪感,更能从容地欣赏,读到萧十一郎想留却不能留沈碧君,写得一唱三叹,澍生直是啧啧称叹,写得真好,只是看着就入睡了。

早上澍生正睡得迷糊,就被母亲怨恨的声音叫醒了,大概是怨恨他晚上为什么不早睡,为什么不自己醒,还得老是人叫他,为什么都不好好学习了,还看闲书浪费时间,还开着灯开一夜。而澍生此时总是想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能过上自然醒的生活。

母亲吩咐他做好早饭,喂猪,喂牛,而母亲可以先下地干一会儿活,这样回来就可以吃早饭了。母亲吩咐完就下地干活去了,澍生满口应承了,但懒在床上迷迷糊糊磨磨蹭蹭怎么也起不来,心想再睡五分钟,可这一睡下去,就“洞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母亲干活回来了!母上大人,看见澍生在呼呼的睡懒觉,吩咐的活啥也没做,大发雷霆,一顿AK47式的叨叨兼臭骂排山倒海而来… …

5.

吃完饭澍生和母亲一起去锄地,母亲锄了一个来回了,澍生磨蹭磨蹭的一垄还没锄到头。他一上午才锄了四五垄,时近晌午,母亲自会去做饭,命他把剩下两垄锄完再回家,晌午的太阳真毒,澍生被晒得大汗淋漓,恨得他直骂娘。

下午爷爷忽然过来喊他们去摘杏,三叔,还有二爷爷家的六叔,以及同族的一些老娘们早就到了,杏都熟得差不多了,所以爷爷找来大伙一起来采摘,争取今天全部摘完。澍生以为摘杏轻松些,就穿着拖鞋去了,中间爬树,爷爷看见他穿着拖鞋干活,好一顿说。

澍生踩在树杈上,远远的看见杏园的篱笆外面的小路上宁宁正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大杯子,大概是要给下地干活的父亲送水。宁宁穿着白体恤,牛仔短裤,一双大白腿甚是显眼,走到近前才看见在杏树上的澍生,澍生说吃杏吗?说着要扔杏给她吃,宁宁和澍生一样羞涩,说,不要扔了,家里有,说着就走过去了。

在一旁的三叔奶奶说,宁宁穿得真洋气,越长越漂亮了。四叔奶奶说,小妮子在学校里捂得真白,你看澍生都晒成什么样了?母亲说,他要是和人家一样好好学习,我们也不让他干活呀,不好好上学就没办法了。

而澍生的心思早就被宁宁的出现打乱了。宁宁和他是从小玩到大的同学,经常分到同一个班,从小学到初中都是澍生学习好,宁宁对他都是有些仰视的,澍生也经常辅导宁宁功课。中学毕业他们都进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但因为不是一个学校就渐渐的不再联系了,宁宁的成绩越来越好,澍生的成绩却越来越差,有时候一起坐车返校也会遇见,但互相之间更无话可说了。也就在这三年里,宁宁真的是长开了,考上一所好大学是无疑的了,而澍生却老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落榜也是无疑的了,所以澍生越发爱慕而又自卑了。

6.

到傍晚时候才摘完,澍生爷爷让各家随便装些杏子到自己家的篮子里,作为对大家帮忙的感谢,老娘们先回去了,男劳力们则抬着笼子装车,车是六叔收姜的一辆四轮货车,装完了开回家,洒些水,准备凌晨三点就从村里出发到县里赶早市批发掉。按说爷爷晚上还要请大家吃一顿饭,但爷爷年纪大了,奶奶身体也不好,不能炒菜,就不讲究这些了。

母亲说,明早你也跟着去卖杏吧。凌晨三点,三叔果然从后窗来喊澍生,六叔开车,车后排坐着爷爷,一位叔爷爷,三叔,澍生坐在前排副驾驶上押车,一开始还好,但看着前面被灯光打开的黄曛曛的路,澍生怎么也睁不开眼了,看看六叔,也眯缝着眼,困得要命,澍生刚要睡着了,六叔就说,澍生,掐我下,掐我下,如是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县上的水果批发市场,夏天,四点半已经蒙蒙亮,早市上已经有很多果农开车过来了,排队等着领“门卡”,给市场平台缴服务费。

到五点多钟他们才开进水果市场,找了一个地方,把杏卸了一半下来,且卖且卸,来买的多是城市小贩,价格基本都是按市场上固定的批发价,今年行情不好,越卖越贱,有一个老婆娘,唠叨了半天,选好了,过称了,我们都帮她抬到车上了,她又要降价,澍生近来正自窝火,借此机会对那个老娘们一顿臭骂,吵吵起来,叔爷爷硬是把澍生拉到了一边,说城里的老娘们不好惹,小心她发无赖,还是给她降五毛吧,爷爷也说澍生太莽撞。

到7点来钟,城里人起床的时候,他们才把所有的杏子批发完,大家收拢笼子到车上,往回赶,爷爷说,请大家去吃个拉面吧,叔爷爷说,算了,回家吃吧,潜台词似乎是,总共才卖了几百块钱,您老还是自己好好攥着吧。如是这样,爷爷说了好几次,大家还是空着肚子回来了。

7.

成绩下来的那天早上,澍生还在睡觉。母亲出去拿柴火做早饭,碰见了喜滋滋的宁宁妈,宁宁考的不错,超出重点线七八十分。母亲赶紧回家叫醒迷梦中的澍生,人家分数都下来了,你还不查查?

睡意朦胧的澍生瞬时战战兢兢的去拨号码查分数,总分加起来才四百来分,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只好如实告诉坐在沙发旁的母亲,他以为母亲也应该有心理准备了,结果还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澍生躺在沙发上发呆,母亲在外间一边烧火,一边不停的叨叨,生民以来的大叨叨。

吃完饭,继续下地干活,逢人便被问及“考得怎么样”?澍生在心里答曰:“关你奶奶的屁事”?但表面仍然是心平气和地敷衍说,四百来分?好的专科都没的上的。问者说,你不是学习挺好的吗?澍生说,那是以前呢... …母亲也被问的好没面子,宛如大病初愈,在旁边解释说,看杂书看的,不好好学了... …

这天的任务是用牛拉施肥耧给春玉米施肥,澍生扶耧, 母亲牵牛,三叔和三婶用篮子往耧里加化肥,期间澍生的鞋带开了,在地头上掉头的时候,自己踩着自己的鞋带绊倒了,惹得他们哈哈大笑,三叔说,真是笨呀,难怪考不上呀,澍生无以反驳,也懒得反驳了。

8.

过了两天,气氛总算缓和下来,澍生也只能安心干农活了。这天正在地里和母亲给棉花打叉子,所谓打叉子,就是就是掐除棉花棵上不能直接开花结果的枝子。

临近中午,三叔过来喊他说,隔壁村那个食品加工厂要装卸的,两个小时就装完了,一个人四十块钱去不去?

澍生还不忘讨价还价,对母亲说,我跟着你干活,一天能赚四十吗?母亲说,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拿打几个来回了,你还一趟没打完。澍生嬉皮笑脸的说,那我去,今天挣这四十就不下地干活了。母亲说,你要能干就去吧。

澍生就先回家,随便就着腌辣椒吃了点馒头,带着瓶子水去找三叔,三叔已经在门口等他。三叔骑着摩托车载着他一会儿就到了,集装箱还没有来,厂子门口那儿早就坐着几个糙老爷们,大部分是澍生村里的,看见带着眼镜瘦削的澍生来,又是一顿问,这不是那谁家的老二吗,年轻人干这个呀?澍生心里想,妈的,我不干活你给我钱呀 ?这比在烈日下干农活不酸爽吗。

不大一会儿冻柜车就来了,一开始装的是蒜,一编织袋就三十几斤,还好,但顶不住从冷库出来再到集装箱里来回跑,跑的头晕了才装完一个柜子,澍生已经累得不行了。因为出汗,T恤衫紧贴在身上,想脱了,又怕袋子磨破肩,还是那些老爷们会干活,都光着膀子带着块破手巾垫在肩上,尤其是那潘大爷,真会干活,他索性把大裤头也脱了,只穿着小裤头,一边干活还能一边谈笑风生。第二个柜子装的是姜,一代子得有四五十斤,澍生就有些吃不消了,到了车里还得摆正,摞高的时候就两腿发酸使不出劲来了,其间多次亏了那几个糙老爷们帮着搭把手才摞上去。

但好歹是坚持干完了,澍生浑身上下已经全部湿透,全身湿漉漉的,三叔用摩托载着他往回走,澍生觉得富二代开着跑车兜风的快感也不会比这强更多吧。嗯,这四十块钱是他赚到的第一笔钱,何其容易,何其不容易。

回到家里,澍生母亲还没有下地干活,饭菜还留在桌上,澍生发现竟然没有什么荤菜,他平时倒不怎么爱吃肉,但现在他倒觉得这菜太清淡了也,油是有油,肉却没有,澍生也不好说什么… …

母亲下地干活前对澍生说,下午休息够了去葱地锄草去,澍生委屈的说,不是去干装卸今天就不用干别的活了吗?母亲懒得和他说,自己背着喷雾器去打农药去了。

9.

澍生下午睡到五点多钟才起来,本来不打算下地了,但还是犯不着和母亲吵吵,撕了十几页鲁迅杂文,拿着锄头去了葱地装样子,锄了一趟就坐在地头看迅哥的佶屈聱牙,直到看完,又锄了一趟,就算是“戴月荷锄归”了。

第二天是集,母亲下地干活,让澍生去赶集,买点肉和菜,因为起来晚了,澍生蓬头垢面,趿拉着拖鞋骑着车子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在学校门口避无可避地碰见了初中时的班主任,澍生初中时学习还行,而这次的高考成绩令老师不胜唏嘘呀。

回到家门口,三叔骑着摩托车也赶集回来,对澍生说,放下东西和我去送粪去,所谓送粪就是把猪屎粪装到手扶拖拉机上,然后送到地里去喂庄稼,澍生想,你又不是我妈,我妈吩咐我,我不得不干罢了。于是就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去送吧,自顾自回家了。

下午澍生和母亲去粉条厂凉台上装麦子,凉在那儿的麦子已经干了,可以重新入仓了。虽然澍生碰了麦子就痒痒,但也没办法。澍生撑着袋子,母亲用簸箕往尼龙袋子装,旋风一刮,麦克杂碎往身上一吹,浑身刺挠,也是一种酸爽。

装完了,母亲和澍生一起往三叔家去,找三叔拉麦子回家,送粪回来在家吃饭的三叔说,我不干?让澍生自己去拉吧?母亲说,他又不会开拖拉机。三叔把上午找我送粪我不干的事说了。这么多年来,爸爸在外面打工,澍生家的农活多亏三叔帮忙,三叔早就有意见了,更何况这次澍生不对在先,母亲嬉皮笑脸的又说项了好几次,三叔还是不去拉,没办法,母亲自己下地去了,气愤地对澍生说,你不是本事大吗?你用小推车去推吧。

于是澍生只能用小推车两袋两袋的往家推,推到家一个人搬到囤里,然后再回去推,一直推到天黑才推完。打那儿以后,三叔让他干活,再也不敢推辞了。

10.

西瓜终于熟了。收瓜往往需要几家搭伙劳作,收瓜的车等在地头,需要几家一起从地里往外背,收完一家收另一家,所以澍生跟着母亲背了好几家的瓜,收完自己家和三叔家的,澍生说,我不跟着去了,但母亲说,这几年你爸爸在外面,你们这些叔叔爷爷们没少帮咱们家干农活,他们各家收瓜你都得去。于是澍生背了将近一周的瓜,和他们家搭伙收瓜的他背,没搭伙的他也跟着去帮忙,真是尝遍了各种品种的瓜,又累又渴的时候,在地头上敲开一个瓜,闷头就啃也是一种幸福,城市里吃到的瓜那简直不能叫瓜。

一般当天卖瓜的那家,会请男劳力们到他们家吃饭喝酒,作为酬谢。这天晚上,澍生正在牵牛回家,忽然听见宁宁妈和母亲谈话的声音,原来是叫澍生去喝酒,澍生不想去,但是母亲说,叫你去就去吧,澍生只得答应,但竟然已经没有一件干净T恤可穿了,只得洗了洗光着膀子就去了。

澍生到宁宁家的时候,宁宁妈还没有炒好菜,几个糙老爷们在客厅里喝茶吸烟,宁宁妈说,你先去找宁宁耍去吧,你们同学有的聊,于是澍生去西厢房找宁宁,宁宁看见光着膀子黑黝黝的跟闰土一样的澍生进房来,先自哧哧笑了,澍生赶忙解释,没有干净衣服穿了。宁宁指了指书桌旁的椅子让澍生坐下,自己赶忙把放在床头的胸衣收了起来,澍生看见宁宁的书桌上放着一本郭敬明的小说集,就拿起来闲翻,书页里散发出阵阵花季雨季的味道,书也喷香水了吗?

宁宁理了理自己蓬松的长发用头绳扎了起来,坐到床角来和澍生聊天,澍生,你怎么考的那么差呀?澍生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呢?只说,你怎么考的那么好呀?准备报考什么大学?宁宁说,同济大学,我想去上海。澍生心里又升起难以自抑的爱慕与自怜,但却只翻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宁宁聊了几句,然后就出来和糙老爷们喝酒了,喝着啤酒澍生还是想着宁宁,想着这一生和大学,和大学生擦肩而过了,内心无比惆怅。

11.

早上醒来竟然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怪不得母亲没有叫他起床。

农民是没有特别的休息日的,但雨雪天天然是休息日,澍生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倒头再睡,却也睡不着了,就躺在床上看书,直到母亲喊他吃饭。在外间吃着饭,听着、闻着、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澍生下学以来首次感到愉悦和畅快。太好了,不是讨人厌的雷阵雨,下一阵子雨接着晴天,还得下地干活,干着活雨又下起来,继续跑回家来,等跑到家就又不下了,或者跑回家正“宰予昼寝”呢,又瞬间晴天了。

吃完饭,母亲和邻居家的老娘们儿在外间一边唠着家常,一边支起鏊子来烙薄面饼,这已经是他们的娱乐。澍生自己回房间看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又想写些小说样的东西,但自己看着都觉得幼稚,正如爷爷所说,那么多文采斐然的叫兽的书出版出来尚且没人看呢,只好放弃。于是又冥想起自己的人生来,我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当一辈子农民吧,这样不好吗?未尝不好,但我得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那么接下来有两条路,一,直接去打工,就在前天晚上他还推了一袋子西瓜送给四奶奶家,他的儿子就在铁塔厂上班,澍生也可以去的。二,先去找所高职上上,但这是他所瞧不起的。然而,打工是早晚的,去上两年高职多读点书又何妨呢?

这样想定之后,他又继续翻书,书里掉出几个信封来,是他高考前买的,留着回家来投稿用的,然而他却写不出什么鸟东西来,看着信和邮票,他忽然想写封信给自己喜欢的作家,潜意识里或者是想让这位作家提携下自己吧,却并没有这位作家的地址,但他可以写给这位作家的老师,作家的老师叫钱理群,在北大执教,以前看杂志上说这位教授经常和青年学生通信,于是他就拿起那支破自来水笔蘸着蓝墨水在一个作业本上信笔开河,将他的苦闷和疑惑尽数倾诉给了这位陌生的教授。其实,后面的路怎么走,他自己已经想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了问这位教授,写毕,重新誊写一遍,装到了信封里,在信封上只写了“北大中文系 钱理群 收”几个字,这位钱先生能不能收到,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第二天,天晴,午休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将信投到了镇上的邮筒里,回来的路上,田野里满是被烈日蒸腾起来的湿热的泥土和着农药的气息。

12.

等过本科线的同学报完之后,才轮到澍生这些本科线以下的去填志愿,以澍生的分数,他只得选填了几所高职院校。

家里的农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母亲自己就能料理,于是她给父亲打电话,让澍生出去打暑假工,澍生在葱地里锄地的时候,看见一棵尚小的牵牛花,就带回家栽在花盆里,还特别加了点热乎的牛屎粪和化肥,又在花盆里插了一根竹蔑,这时牵牛花已经开始爬秧了,走之前澍生又给花加了些水,并对母亲说,别忘了浇点水,母亲懒得理她,他想等我打工回来时估计就看到牵牛花开了吧,于是就提着蛇皮袋子到淄城去了。

澍生父亲常年在淄城打工,在建筑工地,做土建之外的活,比如消防、暖气、空调、电路系统的安装,澍生所来就是跟着他的工友打小工,并不会做什么,实际上是靠父亲的面子,赚点小钱。

澍生还没有手机,出了车站就用公用电话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淄城混了多来,澍生带着行李,心思父亲怎么也能找个面包车来接他吧,但风尘仆仆的父亲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自行车只能载得下行李,父亲就先把他领到公交站牌,和澍生说好坐哪一路车,到哪一站下车,然后他自己载着行李先走了。

父亲在外面居无定所,随工地变动而变动,到这两年才稍稍安定下来,至少会有个固定的工棚了,算是他们安装公司的一个前线指挥部,还有空调呢,不像澍生就要去住的地方。第一天晚上澍生就睡在他们的办公桌上,第二天一早父亲就骑自行车送澍生到他工友的工地,临近工地爷俩先去路边小摊吃了点豆腐脑和油条。

到了工地,澍生先把铺盖放到正在施工的墙角旮旯里,换上干活穿的脏衣服,把来时的衣服放进了双肩包里,跟着爸爸的工友干了半天活,号称吃饭少的澍生中午吃了五个馒头,还意犹未尽。澍生手脚笨,动手能力奇差,常常被工友们笑话,这没有法。大楼刚建到8楼,晚间楼上灯火通明,搞土建的在楼上连夜施工,他们就在3楼休息,他们各自找地方,铺下纸板和铺盖算是自己的窝,因为是写字楼,两面通透,没有窗子,倒也凉快,只是蚊子嗡嗡的飞来捣乱,澍生一时睡不着,就想到常年在外面打工的父亲过的生活,日间,工友们还善意的笑话澍生的父亲抠得像铁公鸡一样。半夜里忽然有碎屑呼啦啦的从外面飘进来,是楼上施工队搞得。

13.

没几天澍生和他的师傅就换工地了,两个人去另一个工地单独完成一份小“任务”。不过还是在这儿住,所以只能坐公交车去。早晚公交车里人都很多,他们穿着脏兮兮的满是汗臭的“工作服”,用尼龙袋子背着电锤、管钳等工具挤公交车真是一件苦差事,但没有法,总不能天天打车吧。有一天正干着活,澍生的腰带扣竟然崩断了,这可怎么办?正自发愁,还是老师傅有经验,师傅说,你先去找根尼龙绳扎腰吧,还可以这样操作?晚上散了工,澍生和师傅坐公交车回去的时候,澍生感觉腰带一松,低头一看是尼龙绳松了,只得放下电锤在公交车上重新扎紧了,到了住处吃完大锅饭,赶紧去夜市买了条新腰带。

新工地在市中心,靠近理工大学,那年代,大学附近必有好的书店,中午休息的时候,澍生就去理工大学附近搜寻,果然有一家叫尚书坊的有许多好书,于是中午澍生常去那儿摩挲书,看过来看过去,早就把想要买的书瞅摸好了,只等发了工钱就来买。新工地还靠近人民公园,公园边上有一排老悬铃木,估计有几十年的树龄,树荫满满的,有时候午间吃完饭,澍生就和师傅躺在树荫下的木椅上睡大觉, 树下面有一排乒乓球桌,偶尔有年轻人在这儿打乒乓球。这天,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打乒乓球,澍生不好意思就这样像乞丐一样躺在木椅上,虽然他的师傅已经浑不顾了。澍生就坐在木椅上看他们打乒乓球,女孩扎着马尾,穿着牛仔短裤,修长的大白腿让澍生想起宁宁来。

他们打的正兴起,忽然男的手机响了,接电话去了,好一段时间还没回来,女孩就招呼澍生说,小哥,过来一起玩吧。澍生羞涩的说,我不行,我不行。女孩大方的说,来吧,来吧。澍生推辞不过,就和女孩一起玩了会儿,但手脚笨拙的澍生三下有两下接不住球,女孩无奈的笑着说,你还真是不行,最终只得和澍生一起坐到木椅上聊天,原来小姐姐是理工大的学生,她瞅了瞅澍生身边的电锤,问他,年轻轻轻怎么出来打工,不上学了?澍生说,打暑假工。你也是理工大学的?澍生说,不是呢。不一会儿,女孩的男(性)朋友就回来了,他们自己玩去了。

14.

七月流火,天气阳极生阴,开始转凉。

澍生也早就听爸爸说,家里已经收到了一家垃圾院校的录取通知书,而且那个北大中文系的钱理群竟然给他回信了。终于在外面干满一个月了,澍生如果打算继续上学的话,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他可以先回家准备了。最后一天干完活,澍生就拿到了工头给他的工钱,一千二百大洋,放在口袋里感觉鼓鼓的。澍生先回父亲住处,打算在淄城玩一天再回去,所谓玩主要是买点衣服和书。晚上继续在父亲他们的办公桌上睡觉,第二天一早洗漱完毕,换上来时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就要出去,父亲说,你不换鞋吗,穿着拖鞋像什么样子。澍生想,这有什么,毕竟不用尼龙绳扎腰,背着电锤挤晚高峰了,这已经很“文明”了,于是他就这样闲庭信步的出去了。

第一站当然是去尚书坊,去买那些他早就瞅摸好的书,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希罗多德的《历史》,莱辛的《拉奥孔》,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这些他心仪已久的名著,这些他在县城买不到的书。然后又去买了件新的T恤,把双肩包塞得满满的。

在等回去的公交车时,他竟然又碰到了那位打乒乓球的小姐姐,小姐姐还是和她的潇洒的男(性)朋友在一块儿,看见他,主动和他打招呼,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光鲜~ 澍生羞涩的说,打完工了,要回家了。

处暑之后,午后的风已经开始变得凉爽,澍生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想,假如老天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和那位小姐姐的帅气的男朋友交换人生,过那样一种你羡慕的生活,你真的愿意交换吗?澍生拉开书包的拉链,闻着新书的味道,不置可否,这样想着,他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爱情,不知家里的牵牛花开了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