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者+编者+评论:谈陈宏伟《台风过境》

来源:《小说选刊》 |   2018年09月18日08:35

作者说

寻找一种复杂的“质感”

陈宏伟

我计划写一个扶贫题材的中篇三部曲,篇名分别叫《陆地行舟》《台风过境》《镜中之舞》。一个评论家朋友听说了连连摇头,他说太贴近现实的主题对小说创作极为不利。因为即使不看,也大概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说小说需要飞翔,需要从现实世界腾空而起,如同山野的雄鹰。而像“扶贫”这类贴近时政的故事,如同扎根于田野的藤蔓植物,别说飞了,站都站不起来。记住,写小说要寻找梦想中的好故事。朋友的话令我犹疑,最直接的后果是导致第三部迟迟没有完稿。

朋友的话没错,但我心里终究不甘。谈到文学的当代性,说的是作品总要依赖于一个特定时期的社会状态,完全独立于时代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况且许多文学大师的作品也是借时代之力,然而无论放在什么时候去阅读,其艺术和情感的力量都历久弥新。可见,强烈地关注现实与优秀作品并不矛盾,并不会对小说不利。怕只怕,我们的写作是否真的具有当代性,是否真的呈现这个时代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我在自我怀疑与自我肯定相交织的矛盾情绪中写完了《台风过境》。

我的确在底层机关参与过两年扶贫工作,经历的生活感受颇为复杂沉重,这更加让我认识到,“扶贫”作为基层政府重中之重的工作,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反映得太少了,近乎被文学界无视。这岂不也是不正常的?为此,就算这个题材对小说再不利,我愿意正视它一次,哪怕最终归于失败。很显然,台风过境是一个隐喻,它包含的艺术密码非常简单。但是现实世界的山川、河流、温度和湿度,人物的样貌、脾气和情绪我又觉得很难用一个隐喻去表述,那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境,写作的时候我沉醉其中,甚至将生活真实与艺术虚构相混淆。我力图写出真正贴近现实的小说,不要飞翔,如果是藤蔓植物,就将根系扎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贴近当下生活的现实主义仿佛很容易被人看低,被认为是生活的复制或翻板。我觉得这不是现实主义的问题,而是我们拿司空见惯的故事,或者简单的、不现实的虚构来冒充现实主义。真正的现实主义具有生活表象所没有的复杂质感。我相信小说的目标在于呈现精准的生活描述,如同我曾经从事的精准扶贫一样。

 

评 论

在新的时代“分享艰难”

吕东亮

陈宏伟的小说《台风过境》,讲述的是扶贫和拆迁的故事。题材敏感,讲述的难度就大,作者陈宏伟迎难而上,将故事讲得如此精彩,如此丰富,如此有分寸感,真是难能可贵。扶贫办主任郁洋是党的基层干部的代表,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先进典型模式化的光辉,但推进工作能力强,解决问题办法多,其干练品格和担当精神无疑是值得称道的。郁洋一方面要面对主管领导的严格要求、上级督导组的严苛检查,一方面还要应对相当棘手的广大群众的复杂诉求,既要讲法讲理讲规矩,又要顺乎人情、善于忍耐、左右逢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和他一样不容易的,还有乡长、村长、驻村第一书记,还有区委书记和区长,小说中都做了精彩的点染式描写。比较容易被当成郁洋对立面解读的是检查组的胡组长和钉子户马忠良。胡建华组长看起来盛气凌人、动辄大怒,似乎有些主观主义,但其敏感过度的做派何尝不是之前检查组屡被糊弄的反映呢?其粗暴武断的结论又何尝不是嫉恶如仇的一种别样体现呢?关于扶贫中的数据填报问题,小说有意安排胡组长讲了一番形式和内容的关系,这一番讲述是有见地的,也显现出生活的复杂性。小说还写了胡组长看望贫困户时拿出了500元钱,这一笔补得实在是好,没有这一笔,胡组长就简单化了,生活的复杂性也被简化了,叙述的分寸感也受到损害。马忠良也是如此,他不是蛮不讲理、唯利是图的无赖刁民,尽管诉求不合理,但确实承受着不公,也有着自己的悲苦,其不甘受欺、在废墟中重建蛇王庙的壮举是颇为感染人的,小说写了郁洋的感慨:“老马是个牛人。”牛人是不简单的,他的对立面也就不简单了。小说结尾写了郁洋和马忠良的惺惺相惜,借蛇王庙这一“孤独、异类的城堡”来隐喻郁洋和马忠良孤独的、郁愤的内心,反映出复杂生活尤其是利益格局对当下世人灵魂的雕刻和塑造,显现出了作者对时代之典型心灵的关怀,对于小说的精神品质是一种明显的提升。

《台风过境》关注当下火热生活,敢于直面现实的困顿,在精神向度上又契合主旋律,令人想起上个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台风过境》如同题目所示,也如同小说描写的故事一样,是具有冲击力的。小说的精神也体现出“分享艰难”的时代认知——小说中的区长、郭副书记、乡长、驻村第一书记连同胡组长、马忠良和郁洋一样都不容易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小说如果再写写郁洋仕途上的困顿、懊恼以及家庭生活的危机、烦恼,可能就更像现实主义冲击波了——尽管这种“分享”是不为人知或者说是分享者所不愿意承认的。在这里,提及“现实主义冲击波”,并无看低《台风过境》的意思,恰恰相反,我特别欣赏“分享艰难”的意识,这也是中国梦实现过程中的必然症候。假如现在真有一股“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话,那么我想说的是——让冲击波来的更猛烈些吧!

 

编者说

《台风过境》编辑手记

胡汀潞

涉及政治工作和生活的文学作品在当今看似十分普遍,但真正能将作品从“逸闻”上升到艺术层面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它太容易沦为新闻式的宣传材料,或仅仅是满足了大众对权力机构几乎是根深蒂固的猎奇心理。实际上评判一篇政治题材的作品,除去它立足于政治事件和环境的背景可用以和其他题材的作品区分开来之外,不存在任何特殊的审美尺度。它的优劣仍然取决于语言的流畅和精确程度、对叙事节奏的把握、人物是否鲜活丰满,以及它是否搁置了一个艺术性的“问题”。在现实的政治工作中,一切问题都拥有能通过政策和法律法规去解决的办法,即便暂时没有,这也是政治工作的目标。但在文学作品中,这个“问题”才是作品的核心,即一个通过作品展现出来的存在而无法解决的矛盾。这是艺术的张力所在,也是很多政治题材作品在艺术上不尽人意的原因所在,它要求作家撇开政治思维去写政治,去发现问题,去让读者感受到一个不仅仅存在于政治中,而更存在于普遍人性中的问题。

陈宏伟的《台风过境》是一篇反映扶贫工作的作品,它之所以能从同类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正是因为它在上述的任一评判尺度中都表现得足够优秀。简洁凝练精准的语言,以“台风”式的开头果断而迅速地为整个故事定下基调并毫不拖沓地进入叙事节奏,来自扶贫工作决策者、监督者和实践者三方面的三个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陈宏伟充分展现了一个成熟小说家具有的功底。而这个故事的张力则来自于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矛盾。负责扶贫项目开展的郁主任、检查工作落实情况的胡组长以及基层村民马忠良,本本分分地在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能力和方式支撑着扶贫工作的进行。但因在一些具体繁复的细节事务上未能顺利有效地沟通,产生了误解和埋怨。这个矛盾足够深刻,直到故事结尾都未能调和,而矛盾的不可调和,却恰恰是因为三个人的恪尽职守。

似乎有些不可理喻,但这就是故事中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没有谁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没有谁在工作上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但“无错之错”的矛盾正是最深重的矛盾,它的立足点已不限于扶贫工作本身,而进入了一个更普遍更深层的人性心理范畴,即人与人之间要实现完全的相互理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这是导致小说中的人物在各自正确的处事方式下却未能实现圆满结局的根本原因。故事写的是扶贫,但故事隐含的悲剧性矛盾却是在任何场合都可能存在的。这无疑拓宽了这篇小说的内涵,正如小说的结尾,每个人相对于他人都或多或少地是“一座孤独、异类的城堡”,误解永远都会存在。也许有些极端,但如果这是一个各方面排除猜忌最终皆大欢喜的故事,恐怕远不如一个“悲剧”有艺术审美的价值。陈宏伟将一个本有些俗的故事写出了脱俗的效果,也正得益于这种“极端”。将那些并不显眼但真切存在着的“极端”呈现出来,不正是作家和艺术家的本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