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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颋:在微光里直立行走

来源:文艺报 | 刘颋  2018年09月17日08:45

《直立行走》是为宋小词赢得广泛声誉的一部中篇小说, 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6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同名小说集封底推荐语说,“她在人生的褶皱里行走,窥见了那不为人知的漫漫长夜,宋小词用笔点亮了尘世的篝火”。由此我想到一句话:在微光里直立行走。这或许是宋小词的写作理想,状写在尘世里努力直立行走的人,这些人,也许注定卑微,也许普通得从来没有谁会多看他们一眼。但他们,始终努力在自己微弱的生命之光里,挣脱命运的负重,直立,向前。他们卑微,但不卑贱。

宋小词的小说,对于剥开人生的褶皱,亮出那些沉积的污垢,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这是宋小词小说的特点,也是她的小说极具辨识度的原因。对现实社会、对生命形态、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宋小词有非常强的解剖能力。她的小说人物总在计较方寸之间的得失,无论是精神的,心理的,还是物质的,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比如《开屏》中的秦玉朵,她需要讨好夫家,又要在老家和母亲跟前撑起 一幅幸福的模样。但是当母亲因为骨折被迫接到她在城里的家时,她努力构造出来的幸福神话破灭;母亲的到来也让她明白了自己与夫家的关系,就像主卧门上那拧不开的门把手,“这锁就是婆婆的态度,她在防着她、不接纳她,她跟她一直就是楚河汉界,她跟她的关系就跟这门一样,敲一下硬邦邦的”。处于紧张博弈中的人物关系,其间的角力已经到了计较一丝一毫得失的地步。再如秦玉朵初到南家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婆婆:“秦玉朵拿了蟠桃,朝‘王母娘娘’望了望,‘王母娘娘’也回报了她一个笑,那笑一点点洇开,跟他们家博古架上供着的独山玉观音一样,有种敷衍的慈眉善目,是那种对你了如指掌洞穿内心,旗开得胜然后在心理上又无比藐视的笑。”秦玉朵试图通过隐忍、通过生育争得在这个家庭的平等地位,却总是轻易地就被扒拉到了边缘。就连她与丈夫南翔之间的关系,也充满了俯就与仰视:“南翔从车窗里扔出一串东西,叮当一响落在她脚下。是她的钥匙,忘带了。他便以如此不客气的方式提醒她。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给她东西不再是给或者递,而是扔、甩甚至是砸。……这样,她就觉出了屈辱。”然而,尽管是这样一种看不见的剑拔弩张,秦玉朵却不敢轻言离婚。“离婚差不多是与男人分庭抗礼,那得需要雄厚的实力,精神实力和经济实力缺一不可”,而秦玉朵是单薄的,“真要离开了南家,她的生活会轰然倒塌。她没有资格来发表独立宣言”。因为一开始的依附她无法独立,所以秦玉朵更在意一分一厘的得失,更在意空气中每一个分子的表情和归属。宋小词通过一个一个生动得滴血的细节,揭开秦玉朵虚假的安逸优裕,带领读者看着秦玉朵一步一步走向绝境,这个过程很残酷而冷酷,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命运中的独立、自强等语词,才更为清晰也更为迫切地成为秦玉朵们乃至读者的选项。

宋小词捕捉生活细节还原生活现场的能力非常强。正如她自己说的,“我会给自己出题,如果是写作,要如何写才能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有时候我在等公交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认真感受城市发出的各种复杂的声音,这些声音该要如何呈现才最生动最准确,那些带着急刹的公交车它们停靠在站台时是什么样子,那些慌乱过马路的人们他们皮鞋踏着地面的声音像什么,如果我用炸豆子来形容的话,形象不形象,还有自己遭遇的一些事情,当你讲述给朋友的时候,怎么讲,才能还原其情状。”可以说,生活中的宋小词,时刻都处于创作状态中。也正是有了随时随地对生活细节的琢磨、对生活情境的揣摩,她的小说,无论是生活细节,还是心理状态,都具有很高的生活还原度。

中篇小说《直立行走》里的杨双福只是一个穷打工的,贪色,认识了汉正街的帅哥周午马,赶上了拆迁,为了夫家多分三十平米,闪婚,尽管她常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像周午马的一只夜壶”,“在他心里她连生育的工具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性工具”,但当她看到周午马停在小区外的香槟金的小轿车,“她从生锈的铁楼梯一步步走下来,闻着各种被沤烂的气味,第一次她有了一种在尘埃里绽放的神色”。杨双福与周午马的关系,在各种感官的描写中展现出来。尽管杨双福很想将两人的情感关系与爱情联系起来,但在她的各种诚实的感觉里,她和周午马的关系显然利益大于情感。而她所一厢情愿认定的情感,更注定了她的悲剧。所以她为周午马挺身而出坐牢,也只换来周午马要赔二十万的抱怨和一纸离婚协议。就在她准备放下恩怨祝福他的下半辈子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周午马迎头一击的钢棍以及周午马新婚妻子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对杨双福的塑造中,大量微情绪和微表情的描写,及时而准确地描摹出了这样一个怀揣着卑微梦想的女性的人生微澜。宋小词有很强的微雕能力,她也很乐意在小说里施展各种微雕手段,从环境到人物,从心理到情感,从动作到表情,立体地逼真再现现实生活,杨双福周午马们的生活和命运的每一个波折都得到了精细的呈现。这种高度的生活还原能力,为小说叙事的成立提供了强大的支持。

宋小词的小说并不急于把一个故事讲完,在她的叙事里,每一个悲剧命运都有着完整的因果关系,她习惯于将果的呈现拉得很长,展现这个果的每一个细部每一个阶段,而随着果的最终呈现,因也浮出了水面。因的呈现,又必定伴随着小说人物在精神、心理、情感、物质几个方面的纠结和计较,于此,宋小词的每一篇小说就成了一个战场,是人物为了生活在方寸之间锱铢必较、寸土必争的战场,而且在不动声色之间已经血肉横飞。人物与他人交战,与生活交战、与社会交战、与自我交战,这使得宋小词在小说文本内部得以构造出一个比较丰沛的小说世界。如此,她的每一部小说内部都是一个丰富充盈的小世界,进而为人物命运的展开提供着逻辑支持。《天使的颜色》里围绕父亲的治疗,我与父亲、我与母亲、我与男友、我与哥哥,我与单位的领导,我与新来的实习生,甚至我与我自己,各种关系之间尽管质地不一,但共同点是日益紧张。我在不停地挣扎、不停地计算着,尽管想方设法筹钱给父亲治病,依然换来父亲写在纸上的几个大字:久病床前无孝子。亲情、人伦与利益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交战较量着,“我”们被裹挟其中,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宋小词不无残忍地撕开了温情的面纱,质问:天使是什么颜色的?这是宋小词小说的力量,它逼着每个人直视自己袍子下面的小。父亲留下的三万元存款给小说一抹亲情人伦的温情,却依然无法照亮人心最深处的幽暗。而且父亲揣着三万的存单,看着女儿和儿子被钱逼得狼狈不堪也不吭声,这种状态的成立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宋小词的小说始终存在一种撕扯的状态。城乡也好,男女也好,父母子女也好,在她的小说里都是一对撕扯着的对手。这种撕扯,有的是撕破脸皮的大打出手,有的是破口大骂的尖酸刻薄,也有从头到脚的算计和心机,还有手攥黄沙的狠与空……撕扯,为宋小词的小说带来了不一般的叙事张力,在各种撕扯中,命运、人性、伦理、世俗约定等等,都显露出了轻易不为人知的底色和肌理。人与外界诸种关系被撕裂,人的内心被撕裂,在各种扭曲和矛盾、各种妥协隐忍与抵抗中,生命乃至人性,都被作者撕掉了包裹在外面的糖衣,露出了赤裸裸的苦涩。“我们被裹挟着扭曲着矛盾着前进,有时候我们需要出卖一些尊严和美好的东西,来获得生存的空间,由此,我们时常感觉到罪恶,我们一边救赎一边犯罪,我们的肉体与灵魂一直处于深深的不安中,然而我们一生抗争,却最终也逃不开衰老与死亡。”这一段作者的剖白,可以看作她对小说撕扯状态的注解。

《柑橘》《祝你好运》是宋小词2018年最新发表的两部中篇。苟大宝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水库和柑橘山的建设,八十年代农村实行承包,人单势弱的他被剔除成了五保户。晚年的苟大宝收留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年轻傻女,但村里的男人却打起了傻女的主意,苟大宝为了讨回傻女的生存权得罪了村支书和村里所有人。傻女怀孕,村委与村人拒不接纳逼其堕胎,在柑橘成熟的季节里,老人抱着难产致死的傻女坐在柴草堆上,在村人临近的脚步声中点燃了身下的柴草堆……苟大宝善良忍让孤独了一辈子,却因为傻女的生育生存问题,和全体村民对立起来。一个人和一群人的撕扯,是为了一个傻女的生育权与生存权,更是为了人世间的道义和人的尊严。《祝你好运》里的伍彩虹14岁从农村来到城里的舅舅家,照顾病人,带孩子,帮助管理舅舅家的小饭店,10年未取分文只是得以住进舅舅买的房子里安身。丈夫经常对她打骂嘲讽,遭遇车祸变成半截人后只有伍彩虹照顾,伍彩虹没有工作靠做直销维持生计。10年后,舅舅追讨房屋逼伍彩虹腾退住房,丈夫自杀,给伍彩虹留下遗书“祝你好运”。伍彩虹与周遭的关系几乎都是一种非常紧张的撕扯关系:与舅舅,与丈夫,与那个她努力想融入的城市,与昂贵的“皇后牌”炒菜锅所意味着的生活。

宋小词小说里的撕扯,是人物不甘于命运安排的努力和抗争。《太阳照在镜子上》里同父异母的陶平陶安姐妹,父亲出轨,两姐妹之间的既相斥又相吸,恰恰通过满篇的撕扯,将情感上的拒斥和血缘上的隐秘吸引力展现得层次分明,纤毫毕现。《开屏》里的秦玉朵与母亲、与丈夫、与婆婆、与工作单位之间的关系,始终在撕扯中,各种力量的绞杀搏斗,将秦玉朵这个有着不甘、有着不满、有着隐忍、有着欲望、有着虚荣的女性的进退失据、内心的虚弱和惶恐,刻画得入木三分。 女性形象和女性命运,农村和进程务工的农民,一直是宋小词笔力集中所在。从秦玉朵的离婚到杨双福的离婚,可以看到宋小词在女性命运和女性意识上的一种自觉,即女性的自立自重,她试图探求的,是女性如何在生活的重围和重压下发表独立宣言,如何才能获得独立宣言的资格和能力。

除了《血盆经》《滚滚向前》等早期作品,宋小词的创作尤其是中短篇的创作,在撕扯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写作需要拿出格斗士的气概,面对纷繁复杂,瞬息多变的现实,面对深不可测,九曲回肠幽微如迷津一样的人性,每一个写作者身体里都要有一根定海神针,要有勇气去揭露去审视去批判。我觉得真正的写作者都不会是软弱者,他们用一双冷静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用敏感而丰富的神经去感受这个世界,力求拨开重重迷雾,力求抵达真实的境地,为人们拨开伪装的华丽外表。”阅读宋小词的作品时,“勇气”这个词时常浮现,我感佩于作者撕裂伪装时的决绝和冷静,以及呈现隐秘幽暗时的力量。这种直抵人性幽暗处的写作,需要作者一往无前的勇气,同时也需要阅读者的坚韧和勇气。因为每一次阅读宋小词的作品,那冲破文本弥漫而出的撕扯的力量,多多少少都会震荡到每一个灵魂不为人知的暗面。这段作者的自呈,也很好地说明了,撕扯与撕裂并不是宋小词写作的目的,她所期望的,是以格斗士的勇力,借助撕扯这个贯穿的动作,带领读者剥开伪装抵达真实。也许,在真实的境地里,人可以痛定思痛浴血重生重回清明?宋小词的小说如是呈现出了一幅幅疼痛生长的人性图谱。

与小说的撕扯、冷峻相应的,是小说语言的锋利。锋利中甚至隐隐浮现作家面对虚妄时的刻薄和刻薄后的快感,这种复杂的叙事情态与字里行间活现的市井气很好地契合了人物的生存状态,作家面对他们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也表露无遗。“他们像背负血海深仇一样从乡野进入到城市,每天如鸡一样,两只爪子得在地上刨出血来才有一抓食吃。”(《直立行走》)宋小词的小说语言,也像那刨食的爪子,每一爪都是抓向现实的一道明显痕迹,其中的力量,既是生之艰难,也是生之必需。作家的用力之苦和杨双福们一样,没有刨出血来的付出,终究是难有收成的。

一个好作家,一定具有捕捉生活还原生活的能力,更具有构造生活诸种不可能性的能力。拿着放大镜复现生活的细节是一种能力,生活由无数个细节构成,但无数个生活细节的镶嵌与堆积,并不等于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同时,一个优秀作家也是有着向光飞行甚至飞蛾扑火的勇气和能力的,也应该是这个社会上为数不多的,不向生活妥协的人。文学作品中可以有乱伦、放纵、堕落、纠结、算计,等等,但它们不应该是作家写作的目的,清醒的现实主义和理性的启蒙主义和超拔的浪漫主义可以越过它们,朝向文学审美的理想性。

宋小词显然也意识到了理想性对于灰暗写实的重要性,所以她让秦玉萍从打算自杀到下决心写离婚申请和辞职申请,她让陶安承受巨大压力只求做本分的按摩技师、只想寻找一份真情,她给雷师傅留下傻女的女婴……,在对生活的极致书写中抵达真实之境,唤起人们的自省,努力让理想的微光照亮混沌的生活,这大致可以概括宋小词这几年的创作特点,但正像她的小说人物需要突围、需要出路一样,宋小词的创作,也面临着在狭窄的生活围城里突围的问题。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里指出,“希腊悲剧家和莎士比亚使我们学会在悲惨世界中见出灿烂华严,阿里斯托芬和莫里哀使我们学会在人生乖讹中见出谑浪笑傲,荷兰画家们使我们学会在平凡丑陋中见出情趣深永的世界。”在超越日常生活的文学理想的作用下,文学作品得以揭示出生命和存在的深层意义,赋予读者灵魂上升的力量,使其超越一般生命物的生存状态,体味到人类梦想中的神圣和至善,看到凡俗人生背后的庄严和美好。宋小词有非常犀利敏锐的生活触觉,她对生活的感受能力,属于“祖师爷赏饭吃”的那种,潜力很大。对宋小词而言,世俗生活可以成为写作的对象,但是世俗生活不能成为写作的终极目的。撕扯也好,锱铢必较的战争也好,也许,拥抱世俗穿过世俗,从世俗中构建出一种非世俗的生活, 并且能逐步呈现生活的多面性和可能性,进而构筑更丰富饱满的精神世界,是宋小词接下来面对的挑战。

在此,我很想再说说宋小词的一部长篇小说《声声慢》。小说以“我”为叙事者,通过奶奶、母亲、小姑姑几个女性的命运,讲述了一个家族近百年的历史,并从百年家族史的跌宕中,勾画出时代的命运曲线。从内容和结构来说,它属于长河小说,并不鲜见。这部作品吸引我的也并不是它的故事内容,而是它的叙事腔调。它有别于中短篇里宋小词惯用的冷静而锐利的叙事腔调,一种平静从容甚至还带点懒洋洋的有温度的叙事腔调,让我们看到了宋小词的另一面,也看到了宋小词的丰富性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