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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之爱

来源:文汇报 | 甫跃辉  2018年09月14日06:40

很小的时候,还没读过《聊斋》,却早知道“聊斋”两字。那时候,这两个字总给我阴气森森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一部黑白电影有关。那时候,老家虽也有电影院,但几年也难得进去一次,露天电影也往往放映一些热闹的片子,与《聊斋》相关的电影,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不记得那电影具体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大概的情节,讲一个男人怀疑自己年轻的妻子喜欢上别的男人,就佯装死了。然后又作法让他怀疑的那个男人得了头痛的病,他又变作个走方的郎中,告诉自己的妇人,需要用新鲜的人脑才能医治那病。印象里最深的一幕便出现了,女人跪在男人的棺材边,向他诉说要借用一下他的脑子。我清楚地记得,妇人脚边,还有一把黑色的锋利的斧头。这个电影是我童年恐惧的一大来源。后来,一听说“聊斋”两字,也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恐惧起来。

再后来接触到《聊斋》,还是跟电影相关。那便是我们都熟悉的系列电影《聂小倩》。最早看的是第一部,那些肮脏的、粗糙的、血肉横飞的镜头让我感受到了更加直接的恐惧。但那仙气十足的女鬼聂小倩也让我怦然心动。爱和恐惧,原是一体的。

再往后,在课本上学到了《聊斋》的一篇,“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犬坐”,意思是像狗一样地蹲坐。老师只让我们纠缠在几个字词上,哪里有多少趣味可言。《聊斋》带给我的恐惧和心动,顿时去了大半。

我那时候接触的课外书少,直到高中,才真正通过文字领略到《聊斋》的魅力。读到的是《婴宁》。也是关乎男女之爱的。王子服初与婴宁相识,便“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很快便向婴宁表白。婴宁的言笑灿烂,王子服的对爱执着,写来都那么动人。

读得多了,渐渐发觉,《聊斋》写到很多男女之爱,但似乎很少去写这些男女是为什么相爱的。或者说,他们之所以相爱,没什么太大理由,基本上可以说是“以貌取人”。往往就是男女见面了(多半是男的主动,多半女子都不是人类),对方形貌秀丽或俊朗,就心动了。男女故事的开始听起来很肤浅,但蒲松龄将后续的故事写得很惊心,倒很符合《牡丹亭》里的那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再以《婴宁》为例,王子服上元节这天在外游玩,远远地看到一位女子“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便“注目不移,竟忘顾忌”了。女子走后,“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从此,王子服心中再无别的女子,心心念念的,只是那给他留下一朵梅花的婴宁。

再如《阿宝》一篇。阿宝乃“绝色也”。孙子楚在他人怂恿下去求亲,阿宝开玩笑说,“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意思是说,只要孙子楚把自己那个六指头砍了,我就嫁给他。孙子楚听了,很轻巧地说“不难”,真就“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后来,因为一直没见到阿宝,心想阿宝未必真那么漂亮,心才渐渐冷了。待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孙子楚见到阿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大家都散了,孙子楚仍愣在当地,以至于回到家里,“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孙子楚的魂魄竟然跟着阿宝去了!

男女一见倾心后呢?《聊斋》是必要写到肌肤相亲的。《聊斋》的直接叙述,也曾经很是让我讶异。不禁纳闷,古人可不像我们很多人想的那么含蓄啊。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社会是越来越开放的,可看我们当下的小说,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要么并不写,要么渲染得极为突出,反倒不如《聊斋》里,将其当做吃饭饮水一般平常自然。或许也正因为作者把这看得平常自然,写来才会那么光亮动人吧。

《聊斋》里的男女,并未走向那个“从此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的结尾。相反,他们始终被悲剧的阴影笼罩着。诚然,不少聊斋故事的结局也是大团圆的,大抵是妖狐鬼怪化身的妻子帮助丈夫得了很多钱或者考上进士或者做了高官,但更多的故事,则早已埋下悲剧的种子。我们不可忘了《聊斋》故事的一大设定,那便是交往的双方,往往有一方并非人类。人和妖狐鬼怪之间,天然地便有了隔阂,这隔阂毋宁说是对人与人之间隔阂的隐喻吧。比如《葛巾》一篇,因为一句质疑的话,葛巾与妹妹便愤然离去;再比如《荷花三娘子》,宗相若先是失去了狐女,又失去了与自己诞下一子的荷花三娘子。即便人与妖总算归于一类了,悲剧仍然不可避免,恰如《香玉》一篇,黄生死后,化作五叶赤芽,与先前的牡丹化作的妻子香玉、耐冬化作的红颜知己绛雪长在了一起,然而,“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爱来得纯净、迅猛,爱的追寻艰难、曲折,得到了爱,又往往一朝尽失。《聊斋》讲述的,不过是寿岁短暂的人类在茫茫人世间的一个闪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