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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活水》创作谈:活水养命

来源:《人民文学》 | 葛水平  2018年09月14日08:05

村庄诞生,祖先从居无定所的渔猎时代跨入定居生活的农耕时代,村庄将人的生命及感情与土地扭结在一起,一种全新的创造性生活开始了。

我在一个出土的墓穴中看到了村庄最初的模型,当中有吹奏器骨哨、打击乐器木鼓,以及单孔的陶埙,考古学家告诉我这个原始村落曾经的生活是如何动人。

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美的崇尚,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向往,这一切都让村庄里的人不是单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活着。

这种品质,是村落的核心品质。

几千年来,它不一直是我们村落居民赖以衍存不败的精神定力和不断进取的内心动力吗?

乡土,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明形态,我十分感念自己出生并成长于村庄,甚至可以称得上幸运。村庄里的人,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土里刨食,总觉得本领来得不太费功夫。也因此,很多人失去了让自己从朦胧到清醒的机缘,浑浑噩噩几千年,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倒是对年月日从不含糊。

来自山外的冲击始自上个世纪末,故乡人不断丢弃掉一些往日的所爱,日子开始过得紧凑,但每个人的心里,依然坚守着祖先遗传到骨子里头的良善。只要有一个人走出去了,世界就变大了,那些站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灯火的山神凹人,开始心跳加速。离开很可能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但是,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背井离乡?

人挪活,树挪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句话。

曾经和自然一起灵动成长的人们,在他们活泛的头脑里,生长着诸多奇思妙想,可一旦被城市文明占领,那些触手可及的灵光便走失得无影无踪。

对故乡的牵挂,也是对旧时日子的挂念,那里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新旧杂陈,轻重各异,如同童年许下的“不分离”诺言,生活的剧情向前展开,谁也猜不透多变的情节。每个走出故乡的人都有对故乡的一份牵挂,流动不羁的情感在这里可以一再坚守。当发现故乡人走得七零八落时,童年的梦想已经被改写,空落落的,唯有河水依旧坚持着方向。

有一天我回乡,发现不少留在故乡的人发财了,养殖业让他们富裕了起来,好年景时,一年收入不下三十万元。

世相多变,人的信念一再动摇,性格中的那些固执坚守,是不是就是人的福气?

上苍把我放置在穷乡僻壤的环境,春天的暖阳,梦中的蜂群和蝴蝶沿着花香与藤蔓缓缓下降,夜晚的院子里能看到许多人的背影,他们多数没有进过城,与城市永不谋面,苦难的日子轻易就把一件梦想的事潦草地抹除了。

在天空之上,一个幻想者在炕上辗转反侧,炕墙画中,时光早已被浪费,在堆积着尘埃的旧时光里,它像一本至善的书,我守着月光,静静地阅读它,不知道哪一个场景更打动我。

我在成长过程中对山外的认知少得可怜,炕墙画告诉了我历史,仿佛那是生活的一个必然背景,我在场,甚至不需要夜晚,炕就是我的舞台。一个山里人如果不读书上学,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知命自足地活着就是幸福。

童年的乡村给了我故事,与蛙鸣相约、与百姓相处,生活中耳闻目睹的人事构成了我最早对生活的认识,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些时候他们也有声响,譬如生就一张扯开嗓子骂人的花腔,活在人眼里,活在人嘴上,妖娆洒脱。

乡民说:人活着不生事,那也能说叫活人?

人一辈子不能过于四平八稳,连牲畜也是如此,翻山越岭的日子叫“活得劲了”,那是蹬得了高、下得了坡的能耐啊。

我见过母羊和小羊在羊圈里分开的情景。母羊要出山了,小羊如一个儿童,不知脚下深浅,它要留在羊圈。放羊人挥舞着羊鞭,一下两下,母亲开始往羊圈栅栏门方向走,小羊在鞭声中跌跌撞撞,找不到母亲,见任何一头羊从身边走过,都认为是自己的亲娘,那用羊角顶撞母羊的可爱劲儿,一瞬间,就让剧情向前展开。母羊们在甩击的鞭声中走往山腰,长长的羊群,荡起了黄尘,叫我泪流满面。

网上说,每天中国都有近百座村庄消失。村庄里的人呢?城市一直是他们梦想中的富足之地。那么村庄的土地呢?大面积的土地被闲置,人总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会想到土地。

乡民说:我不想让土地闲着,土闲了长草;我也不想让我闲着,人闲了难受。

往外走的人呢?

出门人成了外乡人。

章太炎曾经感叹中国的国民性流转的多,持守的少。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很难割舍的故乡?

我坚信重返故乡是未来人的必然选择。《活水》养命,我感谢我的村庄,感谢村庄里的日子,感谢那些花开草长的声响和大自然里日升月沉的梦幻。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人间是生动活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