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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擦

来源:光明日报 | 夏鲁平  2018年09月14日07:45

插图:郭红松

也许是母亲患病的缘故吧,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常年躺在炕上。那是1970年,母亲背部患上了骨结核,住进九台县医院,还动了手术,割下一根肋骨,将脊椎骨上的结核刮掉,刀口有半尺长。出院回家的母亲,在家卧炕打针,药名叫“链霉素”。因此我家炕沿底下积攒了一堆链霉素小瓶,我时常拿着这些小瓶,送给身边的小伙伴玩,从而结成了不少友谊。这一年,我上学,乡下的孩子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上学之前,去生产小队牛棚搓牛毛,搓成鹅蛋大的那么一团,送给老师当黑板擦,老师由此会奖励给学生一支铅笔或一个薄薄的作业本。开学的头一天,我也急忙钻进生产小队牛棚,学着别人的样子,用一根一寸长、筷子那么粗的小木棍在牛身上滚来滚去,厚厚的牛毛缠在木棍上,再抽去木棍,继续在牛身上搓。一头牛的毛不够,就换第二头牛,第三头牛。学校每个教室里都存有一小堆这样的牛毛团黑板擦。我得到的消息晚,动手迟,生产小队牛身上的毛被人搓走了好几团,那些牛又不可能在短时间代谢下更多的毛,我怎么搓,也只能搓一个像鸡蛋大小的牛毛团,上学的第一天,无法将它献出来。

这一天,我还遭受了更大的打击。

老师在课上的第一件事是给每个同学起名。那时,跟我一般大的农村孩子很少有正经的名字,他们出生时,家里随便叫了个狗蛋、狗剩什么的,稍有点文化,会给孩子起个比较时髦的名字:卫红或卫东。上了小学,老师必须把学生的名字规范一下,重新起名,起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字。我的老师五十多岁,男的,身穿一件带补丁的中山装,左胸衣兜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说话一字一板,慢声细语,给每个同学起名字,不用思考,张嘴就来。我们村有个叫“红旗”的孩子,老师给他改名叫“高占敖”,我们全班同学都听成“高占挠”。红旗忍受不了,硬要老师叫他“高红旗”。高红旗这个名字一直从小叫到他成年,不曾改过,也不会改了。前几年我开车回到我家曾住的那个村庄,见到了高红旗,他已是个村主任,家里养了几十只羊,生活比小时候好了不少。

我的名字从出生就起好了,上了户口本,老师没给我重新起名。接下来,老师教每个同学写名字,我的名字前两个字笔画多,写起来丢东落西,老师怎么教,我也无法将笔画写完整,因为老师还要忙着教下一个同学写名字,不得不从我身边离开。老师一走,我更不知如何下笔,连一横一竖也写不出来,只恨家长怎么给我头上安装了这么两个烦琐的字。

放学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的母亲问我这一天学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哭得鼻涕泪水横流。母亲拿起她枕边的毛巾,一遍又一遍无声地给我擦拭泪水和鼻涕,默默等待我哭完,哭得没意思了,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我拿出书包里的本子。母亲不能翻转身体,她让我躺在她身边,把本子后面垫上一张硬纸盒,举到空中,她伸出大手攥住我的小手,一笔一画教我写名字。那一刻,母亲专注,我也专注,母亲的气息缠绕着我,温暖极了。母亲牵引着我的手,慢慢写出一个“夏”字,再写一个“夏”字,一共写了五遍,我的手背被她攥得有些生疼。母亲的手终于松开了,让我独立完成“夏”字的书写,写完了,母亲教我写“鲁”,写了六遍,接着写“平”,这个字写起来容易,我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虽然写得长短不齐,歪歪扭扭,但毕竟会写了,我的心头如同升起了万道光芒,翻身趴在炕沿上,一遍遍写起了名字,写满了整整一本。

天黑的时候,我还跑出院子,跑到生产小队牛棚,急于做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从衣兜里掏出那个没有完成的鸡蛋大小的牛毛团,挑选一头因晚归而没被搓过毛的牛,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在牛身上滚动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手里的牛毛团搓成鹅蛋一样大了,甚至比鹅蛋还大,比昨天所有同学交到老师那里的牛毛团都大。

第二天上学,老师检查作业,我先将牛毛团呈上,在老师大为惊讶翻来覆去端详牛毛团的时候,我又呈上作业本。老师手里攥着牛毛团,接过作业本,翻开,足足盯了我半秒钟,然后转过身,急忙走上讲台,抖动着作业本向同学一页页翻起、展示。那时,我心中只感觉丝丝缕缕地腾起热浪,不停地向头顶翻涌,难以抑制怦怦的心跳。老师还在讲台上表扬我的作业,没完没了地说,言词凿凿,说得我好长时间都手足无措。老师检查完所有同学的作业,开始讲课,这时我发现老师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对接着老师的目光,感觉他的课只为我一个人讲,我成了全班独一无二的大红人。

我的好日子经历了一年,家里突然得到消息,调回城里,我来到离我家最近的长春市东岭小学。这时,我的学习成绩已不占优势,顶多是班级的中上等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叫史丽萍,那年她十八岁,刚参加工作不久,也许是她孩子气未脱的缘故,很爱跟学生打成一片。我们喜欢这样的老师。我印象中,史老师穿着一条米黄色的裤子,粉红色的确良上衣,非常青春靓丽。每逢星期天,她会叫上几个同学去她家里。她家炕头有个长方形的铁盒,盒里装着炒熟的白瓜子,我们可以随便吃。小孩子嘴馋,又不知道节制,几个人往往不把一铁盒白瓜子吃光,绝不罢休。下一个星期日再去史老师家,那铁盒子还摆放在炕头,一盒白瓜子装得冒尖,吃得我们说话喘气都喷出白瓜子的香味。史老师也到每个同学家进行家访。我母亲背部的骨结核病,回到长春市又犯了,再次住进九台县医院,刮骨、又割掉一根肋骨,后背出现了两个刀口,呈“八”字形。母亲躺在炕上,无暇管我,我成了野孩子,上衣五颗纽扣,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两颗。史老师没有认为“野孩子”就不是好学生,她专门到了我家,坐在炕沿上,没跟我母亲有太多的话,大约坐了十分钟,她起身离开,要去下一个同学家进行家访,我自然成了她的随从。那一次,走在弯弯曲曲的胡同小路上,我看见一直无语的史老师偷偷抹起了眼泪。

星期一上早自习,史老师叫我去她办公室,她从抽屉里拿出纽扣和针线,为我补上那两颗缺失的纽扣,好像没有考虑过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她一边缝着纽扣,一边说:“以后你有什么难事,一定要找老师!”我双臂垂立,无声地点头,只想着把这种感激变为日后的行动。

我开始在班级里表现格外积极,爱集体,爱劳动,学习成绩忽地升到了班级里前一二名,被史老师任命为班级的劳动委员。每逢班里打扫卫生,我都干得热火朝天,干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有一天,史老师手里的黑板擦坏了,毛毡从木板上龇出毛边儿,好像再一用力,毛毡会全部脱落。下课时,史老师问:“哪位同学家长是木匠,帮老师做个黑板擦?”声音刚落,我不假思索举起手,老师看着我,不太相信,但没表态,她在慢慢等待着一个个同学举起手来。这还了得,我急切伸张手臂,身子半蹲半站离开了桌椅,手不停地向史老师摇晃。看我那当仁不让的架势,她也只好把这项工作落在了我头上。其实那时我求功心切,着实向史老师撒了弥天大谎。我父亲以前是个教书匠,对木匠活一窍不通,从乡下抽调回来,在长春市制冰厂当生产调度,根本做不了黑板擦,他的脾气,也不会为孩子的事求助别人。史老师肯定知道我向她撒谎,但她没有揭穿。我领到任务,一颗心放下了,同时另一颗心悬了起来,我上哪弄个黑板擦?若是在乡下,我宁可一宿不睡,也要为老师搓一团牛毛,眼下是城里,根本见不到牛。我决定放学后亲自制做黑板擦。

这事想起来容易,实际操作难上加难,首先我得找一块木板,用锯条锯成肥皂大的方块。放学的路上,我四下踅摸,终于捡到了木板。锯条我家有,在仓房里。回到了家,我把木板锯成了黑板擦模样的方块,有毛边儿的地方,找来砂纸打磨。班级里的黑板擦是天蓝色,为了让木板更加接近原来的颜色,我用蓝蜡笔一点点涂在木板上。接下来的事比较难了,黑板擦关键部位是毛毡,我根本搞不到那种毛毡,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毛毡。我的积极过于盲目,已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能力。我开始打起了家里一条毛毯的主意,那条毛毯为灰黑色,虽然有些旧,开过线,但在那年月,是一个家庭富有的标志。孩子的心思,大人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我神不知鬼不觉用剪刀在那条毛毯上剪下一条。至于这缺了一条的毛毯,什么时候被躺在炕上的母亲发现,已经不重要,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把这块毛毯条叠成黑板擦一样大小的小方块,用白面粉做成糨糊,将毛毯条折叠粘在一起。那时,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胶”这种东西,我以为所有物品都是用糨糊粘连在一起。我将粘好的折叠毛毯条再粘在木板上,放在仓房窗台,等风干后交给史老师。我的想法不免一厢情愿,第二天放学回到家中,我急切钻入仓房,想看看粘在木板上的折叠毛毯条上的糨糊干了没有?的确干了,但折叠毛毯条从木板上翘起,糨糊根本无法将两样东西结实地粘住,我没辙了,想不到做一个黑板擦要比在乡下搓一个牛毛团还要难。

第三天,我还是没有拿出这个黑板擦,史老师上课时,手里握着那个破损的黑板擦,只能小心擦拭着黑板。那时的黑板用胶合板做成,四周镶了木框,板面用黑墨涂染,挂在墙上,无论在上面写字还是擦拭,总是咣当咣当摇晃,这一天,我的眼睛也开始跟着黑板不住地摇晃,心神不宁。我想,这时的史老师心里肯定有话要说,只是正在讲课,不便岔开思路。一堂课终于结束了,史老师的脸冲向了我,问:“黑板擦做出来了吗?”我躲不过去了,再次撒谎说:“做出来了,明天带来。”这一天,我的脑子一直转悠着那只宣告失败的黑板擦,如果明天再拿不出来怎么办?撒下的谎,终归要自己圆下来。这时,我很想找史老师诚实交代,黑板擦制作失败;我还想着是否能去商店买个黑板擦,但很快又被否决了,我手里根本没有零花钱,也不便向父母张嘴索要。我就这么默默地煎熬着自己,直到放学离校。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发灵感,糨糊粘不了,为什么不用铁钉钉呢?我一路小跑到家门,钻进仓房,从工具箱里找出四根半寸长的铁钉,将折叠毛毯条铺在木板上,在四个角上钉上了铁钉,黑板擦终于做成了。

第四天上学,史老师刚走进教室,我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那只黑板擦,史老师喜出望外接在手里,忽然一愣,这黑板擦显然出乎她的预料,而且不是出自大人之手。她反复掂量这只稚嫩的黑板擦,指甲划向蜡笔涂上去的蓝色,说:“不错,我代表全班同学谢谢你。”史老师开始用这只黑板擦了,黑板擦擦向黑板的一刹那,我们的耳边发出了尖厉声响,是铁钉与黑板摩擦的声响,一道长长的划痕出现了,惊心动魄。全班同学好像早就琢磨起这只怪异的黑板擦,一直憋闷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一个划痕终于划开了他们的笑声。史老师转过身,也在笑,她肯定觉得这只黑板擦滑稽可笑,同学们于是跟着放肆地笑了,笑得我咬牙切齿,头猛地埋向桌面。在天昏地暗中,史老师敲响了讲台桌子,那是黑板擦与桌面的撞击声,她粗暴地镇压住所有的笑声,教室一下子静了,静着,史老师喊起了我的名字,让我站起身来。我站起来,耷拉着脑袋,史老师让我抬头,看同学,看老师。我万万没想到史老师泪水盈盈地愤怒着,说:“我知道你们笑什么,我为你们的笑声感到羞耻,有谁能像夏鲁平同学这样亲手为班级做成一个黑板擦?我现在宣布,期末优秀学生,优秀班干部,就是夏鲁平同学,大家为他鼓掌!”顿时,我的心又一次热浪翻滚,泪水潸然而出。

不久,学校为每个班级分发了新的黑板擦,我做的那只黑板擦一直被史老师上课时攥在手里,她用这只黑板擦时,轻拿轻放,不再在黑板上擦出划痕。有时,她还将学校分发的黑板擦与我做的黑板擦交替使用,两只黑板擦沾满了厚厚的粉笔灰。

第二学期,史老师离开我们班,教下一个年级。我们班新来了一位老师,姓何,是个3岁孩子的母亲。因为初来乍到,何老师上课时面部表情单一,且板着面孔。她看每位同学都一视同仁,从未在谁的脸上停留过。我们都好像不能接受年龄大的老师,总是与她保持相对警惕的距离。

何老师上课,喜欢操起学校统一分发的那只黑板擦。我做的那只黑板擦基本闲置,时间长了,被推到黑板槽边缘,与一些碎粉笔头挤在一起,我看着也几近麻木,认同了那只黑板擦本该拥有的命运。有一次,何老师写错了一个字,正站在黑板边上,随手摸向黑板槽,抓起我做的那只黑板擦,擦向那个错字,吱——黑板又响亮地现出了划痕,她的手停住了,看看这只黑板擦,皱起眉头说:“这是什么破玩意,你们以前的史老师真能对付!”一扬手,黑板擦咣地一声扔进了教室门后的垃圾堆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哄堂大笑,我的心一落千丈,身子一动不会动了,有同学偷偷转过头,瞥了我一眼,赶紧缩回去。教室里细微的情绪,没有引起何老师的注意,她走到黑板中间,拿起学校分发的黑板擦,退到黑板边缘,咔咔擦掉刚才没有擦完的字,继续上课。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何老师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耳朵,我看着何老师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错乱混杂的声响此起彼伏。几天后,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成了班级里捣蛋的学生,优秀学生被刷掉,劳动委员被刷掉,我在各种课堂上摇头摆尾故意弄出怪异的响声。我成了何老师眼中重点看管的对象,让她头疼了,疼得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有别的老师上课,何老师过来趴教室门缝,偷看课堂纪律,看见摇头晃脑的我,推门进来,揪住我的衣领,拎出教室,让我在走廊站立,让我回家找家长。我背起书包离开学校,知道母亲躺在家里,根本无法出门,我父亲整天忙着促生产根本没空,抽不出身子管我,况且这事,我也万万不能告诉他。我开始逃学,我成了何老师的对立面,我与她不共戴天。粗心大意的何老师听说我以前是班级里的好学生,学习好,思想品德好,热爱班级,热爱劳动,她搞不明白我为什么一下子滑到了“坏”学生的行列。我感觉史老师试图在找我,我不愿意再见到史老师,有时我在操场上溜达,特意留心是否有史老师,只要史老师出现,我立马逃之夭夭。

小学终于毕业,我上了初中,随家庭住址入学。那个中学名声不是很好,有同学上了不到一个学期就转学了。我父亲似乎没有想过中学还有好坏之分,从没动过帮我转学的念头。在这样的学校里,学生有太多的自由和自在,到了初中二年级,我可以不用藏着掖着,把父亲用过的那发黄的五十年代高级语文课本揣到学校,饿虎扑食一般吞噬里面的文字和故事。应该说,那是个渴望学习的年龄,我时常跑到临近的重点中学——长春八中,趴向人家一楼教室的窗户,看重点学校学生是怎样上课,看得心里一阵阵发痒,垂头丧气无奈返回。

有一天早上,我背着书包上学,走到中学校门口,竟惊讶地发现我小学时的史老师,她身穿我熟悉的粉红色的确良上衣,米黄色的裤子,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等待我主动跟她说话。可我一言不发,也不看她,我已不是她所期望的学生了,我硬着头皮往校门里走,给她一个生冷的背影儿。

史老师肯定心凉了半截,我就这么狠着心让我与她之间凉下去。我走进了校门,感觉史老师突然从后面追上来,我加快了脚步,直着脖子,就是不理她。史老师不再追我,她站在了那里,嘴里发出了愤怒的声响:“别忘了,你可是老师心中的好学生!”

那一刻,我站了下来,站在那里,脑子好像蓦地从混沌中回过神儿来。

几十年过去了,当教师的妻子告诉我,现在她给学生上课,使用的是电子白板,写在屏幕上的字,想要擦拭,张开手掌轻轻一抹,就会消掉上面所有的痕迹。

(作者:夏鲁平,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