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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与《呼啸山庄》:“美貌”这件事

来源:澎湃新闻 | 张怡微  2018年09月13日09:08

伍尔夫在《普通读者》中有一篇著名的文学评论,关于《简·爱》与《呼啸山庄》。伍尔夫提到,“在《呼啸山庄》里既没有‘我’,也没有家庭女教师,又没有雇主。那里面有的是爱,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这话说得很有意思。记得许多年前,王安忆在《心灵世界》的讲稿中,也曾提到过《简·爱》。她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简·爱是漂亮的,甜蜜的,妩媚的,和顺却遭受不公平对待而委屈的,那么就又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了。”

故而“美貌”这件事,无论是在《简·爱》这部小说中,还是在女主角简·爱心中都有十分重要的表现。如果我们对小说进行仔细的重读,会发现简·爱从童年开始就对他人的外貌有着近乎苛刻的标准。她经常说别人长得丑,她在小说的出场年纪是十岁。十岁的简·爱,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善良的药剂师劳埃德、劳渥德义塾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以及罗切斯特、格莱斯,她对他们的描述都是非常直接的——“长得难看”。而她借别人对自己外貌的描述,形容得就很间接了,“你长得不很高”、“你小时候可不是个美人”、“你也长得不美啊”。 简·爱第一次见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时候,她索性宣称“我几乎从来没看见过一个漂亮的青年,一生中也从来没同那样的人说过话。我对于美、文雅、殷勤、魅力抱有一种理论上的崇敬”。这一幕也很值得玩味,因为通过心理描写,她目测罗切斯特三十五岁光景。而在后来,菲儿费克斯对他们的相爱表示反对,认为“你们年龄又相差了二十岁”的时候,简·爱反击“罗切斯特先生看上去和实际上都跟有些二十五岁的男人一样年轻”。这里面隐藏着十岁的袒护,她连带着不英俊的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因自卑而傲慢起来。“美貌”的缺失居然可以令小说的通俗性大打折扣,显出一些精神力量来,可能是《简·爱》无心插柳的成就。

以往我们对于简·爱形象的认知,都来自于她的一段著名讲话,“……我现在跟你说话,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灵魂同您的灵魂在对话,仿佛我们都经过了坟墓,站在上帝的跟前,彼此平等——是的,如此平等!”但如果我们仔细爬梳长相在《简·爱》小说中的权重,也许会发现脸部平权恰恰是简·爱反抗精神的重要表现。

而“美貌”这件事,到了《呼啸山庄》中,则又展现了别开生面的检验向度。

记得去年英国书屋剧院来上海演话剧《呼啸山庄》时,当凯瑟琳讲到“因为我的缘故,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台下是有人笑的。那台话剧中,耐莉的作用不大,但耐莉在小说里扮演的角色还是很重要的,是一种时时刻刻的提醒。耐莉基本上说清了故事发展的原因和走向。

凯瑟琳在婚前,曾经找耐莉谈话,那段谈话很有意思。凯瑟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嫁给埃德加,耐莉说:“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漂亮、年轻、活泼、富有,而且爱你。最后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没什么作用,没有这一条,你也许还是爱他;而有了这一条,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备头四个优点……而且他不会总是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是有钱的。”凯瑟琳说:“我只要顾眼前。”耐莉说,那你就跟林惇结婚吧。但是凯瑟琳不放弃,她继续问,这个问题就很可怕了,就是你还没告诉我,我这么做对不对,因为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凯瑟琳觉得哪里不对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希斯克里夫。她对希斯克里夫的爱,是和希斯克里夫漂不漂亮、有没有钱、年轻不年轻没关系的,而不是“一个年轻漂亮有钱还爱我的人谁不喜欢呢”。“他(希斯克利夫)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存在于凯瑟琳的心灵生活里的。她和希斯克里夫是一样的人,野蛮的、原生态的、不文明的、随心所欲的。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并没什么看起来很吸引人的甜美的画面,但他们作为彼此的映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最深重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唯一的障碍是,凯瑟琳觉得嫁给他会降低身份。

而埃德加的外观就是我们现在依然在形塑的理想的婚恋对象,赏心悦目,家境殷实,能保护女性,而且能适当提升生活质量。那么凯瑟琳吸引埃德加的又何尝不是我们现在依然在形塑的理想女性特质,年轻美貌、家世清晰、天真热情……但这种搭配是多么短视、脆弱、不堪一击,好像和心灵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小说作者想要嘲讽的所谓普遍文明标准下的“理想型”的爱,“美貌型”的婚配,这中间的互相吸引大概也不是假的,但就是孱弱。好像《呼啸山庄》里的伦敦病,小说中所有跟伦敦有关的符号都象征着病怏怏的气质,从伦敦回来就感冒了,去了伦敦就死了……伦敦或许就是所谓“文明”的符号,辐射了它所建构的一系列人的标准、生活的标准、婚恋的标准。

我们现时的爱情观也都是在追求“凯瑟琳和埃德加”式的,人们只是在为找不到凯瑟琳和埃德加而感到痛苦。耐莉说的蛮好的,只要希斯克里夫永远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事。他们两人的日子很安宁,很恩爱。只是,希斯克里夫的复仇把这种幻景式的生活都搞砸了,揭露了凯瑟琳和埃德加的那种“恩爱”里没有什么真正有力量的、结实的心灵生活可言。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呼啸山庄》的精神价值要远远高于《简·爱》。回过头来看伍尔夫所言“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仿佛是一种暗示。它在努力超越外貌、超越“美”,在剥离消费主义、剥离都市审美的外观之后,讨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不平等,处理爱情本质和价值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