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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风吹彻

来源:文汇报 | 晓寒  2018年09月11日08:05

过了桥,就是荷园,周围的时间,属于初秋的黄昏,夕阳从树冠里钻出来,染红蝉鸣之后落向远处的山头。风突然细了,薄了,像一个羞怯的女子,衣裙窸窣,领着一垄的荷向前奔跑,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目光。

荷园在富家湾,顺着土路出我的大兰冲,就尽收眼底了。那时我还在当教师,湾里也没有种荷,大清早去学校从它的对面经过,我骑一辆旧单车沿着河走,河绕一个大弯,把对面那片土地揽进怀里。河是母亲,是土地上约定俗成的分界线,河这边涂满了新鲜的阳光,树木,房屋,田垄,人,稻子,在明艳的光影里流动,河那边还是灰蒙蒙的,像一个落拓的老人在风烛残年里的一声叹息,我总是瞟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

对富家湾我算是熟悉的,那里有一个大杂院,许多人家混居在一起,我舅公家也住在那。小时候正月走亲戚,最不想去的就是那里,父亲偏偏不照顾我的情绪,硬要扯上我。去舅公家要经过一座桥,桥有三搭,铺着木板,年深月久,木板变了色,烂了边,穿了孔,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随着响声,我感到桥在我的脚下喘息,摇晃。河水挤眉弄眼,冷不丁咧开嘴吐出舌头。我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过了桥,趟过一个个泥水坑,我的心还跳得一塌糊涂,像是要破胸而出。我回头望一眼,老觉得这座桥不怀善意。

见到舅公,父亲偷偷扯一下我的衣角,我怯生生地叫一声,他答应一声后,继续靠在椅子上抽烟。他的两条腿弓得规规矩矩,长烟杆一头衔在嘴里,另一头搁在燃烧的炭火上,造型滑稽古怪。他的脸好像没洗干净,数不清的斑斑点点摇摇欲坠,我怀疑一有风吹草动,那些黑斑就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这样一张脸,配上灰尘扑扑的墙壁,使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抽完烟,他费力地站起来,我听到他膝盖那里传来唧唧喳喳的响动,短暂的咳嗽过后,他唉一声,像是和父亲打招呼,又像是无意中的叹息,他搓几下手说这天真冷啊。说完把一条板凳挪近火盆,示意我们坐下来烤火。我不想呆在屋里,推开门出去,外面是一个天井,周围放着风车,锄头,晒垫,箩筐,其间还夹着些坛子罐子,梁上挂着一排晒干的红薯藤。天井的四个角上支着柱子,柱子的颜色难以定义,像黑,像灰,又像白。这些东西好像一直定格在那里,压根没有动过。天井里的苔藓也是,总不见长,薄薄的一层,和头年一样,就连溅到里面的爆竹屑,都保留着去年的样子。这般哀凉的意味,不为别的,仿佛就为坐实一件事情,时间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从未来过这里。

中午,我们围着一张老方桌吃饭,菜看上去不错,大块的鱼肉堆在碗里,我几次伸出筷子又缩了回来,我记起母亲的反复告诫,你去了别人家,鱼和肉不能吃,那是主家待客时装门面的,藏在底下的都是萝卜丝和笋丝。舅公用筷子指着鱼和肉,一再叫父亲吃,父亲嘴里应着,并不真动筷子。父亲自然比我更懂村庄里的规矩,不管谁去别家做客,再馋都不会动那些“面子菜”。这样主客都高兴,都保住了面子。这件事情关系到一户人家或者说一个村庄的尊严,尊严没有贫富之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战。饭吃得索然无味,我象征性地扒了几口,放下碗筷匆匆出了大门。屋檐下,堆满了杂乱的柴火,紧靠着柴火的泥巴墙裂纹纵横交错,乍一看以为是一张压平的龟壳。宽大的屋坪里,草垛一个挨着一个,这些牛羊赖以度过漫漫寒冬的稻草,被主人今天扯一把明天扯一把,弄得到处是洞,东倒西歪,像一些残缺不全的日子堆积在那里。鸡,鸭,猫和狗在草垛的缝隙里悠闲地漫步,它们打架,跳跃,歌唱,兴致勃勃,这是属于它们的自由广场。枯黄的杂草中,躺着碗和坛子的碎片,牛粪,鸡粪,废纸屑,蛇皮袋,人经过时,要看准了才能下脚,人们忙着挣一份口粮,没有闲功夫去管这些鸡毛蒜皮。天压得很低,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天空下的老宅,屋坪,屋坪里的我,成为寒风中孤独的存在。父亲出来后,我在他面前甩开大步,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灰头土脸的地方。

我是在一条沥青路上想起这些事情的,路很长,给我提供了足够的回想的时间。我顺着路走,路边的灯柱像两根虚线,向着一片别致的楼房延伸,格桑花簇拥着灯柱下浅绿色的垃圾桶。粉红的自行车游道上,三五个游人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过去,铃声丁零当啷,撒得到处都是,有一部分被我听到了,剩下的部分落进荷园,很快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过了游道,拐进一条木走廊,我慢慢地走着,听到鞋底敲在木板上橐橐的响声。几只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向另一片荷叶,其中一只太顽皮了,嘴巴咬着荷叶的边缘,身子直直的悬在空中,一晃一晃,像在做一个游戏。一只红蜻蜓刚飞出不远,又依依不舍地折了回来,盘旋了几圈,像在做艰难的选择,最后落在一朵高高举起的荷花上,这是我看到的一只最聪明的蜻蜓。就在我边走边看的时候,高擎的荷叶,红,白,紫的荷花,傻乎乎的莲蓬,拖家带口向我涌来,一瞬间把我包围了,淹没了。我像从高高的空中跌进了荷园的深处,成为荷园暂时的秘密。

我慢慢累了,坐在木亭子里歇息,有孩子在亭子里卖莲蓬,四个扎成一把,十块钱,我买了一把,剥一个放进嘴里,嫩,甜,脆,比板栗的味道好。晚风送来密集的荷香,这清香缠绕的荷风,把我送往李白王维的唐代,周敦颐杨万里的宋代,送往冰心和朱自清。我看到鱼一条跟着一条来回,戏弄低垂的荷叶,听到桨声欸乃,一只乌篷船摇碎江南的早晨,采莲女子湿漉漉的笑声,接二连三地落向叶面,花间,莲蓬,水里,即将消失之前,又被那支长篙悠闲地搅起,打湿了女子的衣衫。一个荷园,让我轻而易举地凌越了时间,穿过千山万水。

我默默安坐,心被很多陌生的东西摩擦着,分明是在故乡,却有挥不去的异乡的气息。在这里,我像是一个失忆症患者,可以去往很多地方,单单回不到过去。过去仿佛被一刀两断,连根拔起,我遗忘了过去,过去也遗忘了我,我第一次发现我是一个这么无情的人。我的乡愁已然下落不明,无处寻觅,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悲伤,我很坦然地接受了一个村庄的命运。

夜就要来了,一群鸟从荷风中飞过,我举起相机准备拍下来,鸟很快飞走了,不见了,像在有意回避我的镜头。我意识到,我已经打扰到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