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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柱大醉一场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赵瑜  2018年09月06日11:16

在万寿古寨见一口古井,水声清冽,自山上来,想来是有历史的。那口井便是这古寨的旧名片,水中的倒影弥散开来,仿佛有旧时的土家人来这里汲水,日子总是在浇灌中生长。

旁边的吊脚楼是新修的,多了些新意,主动、厚阔,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想便可以明白,过去的古寨是民居,节约,守着某份传统。而现在修复的,更多的用来招待游客,自然要阔大一些。

我们一群人跟在导游后面听秦良玉的故事,赞叹不已,这脚下的土地,也被秦良玉这样的巾帼英雄踩过,想到这里,便觉得格外生出一股豪气。

这豪气果然有用。

渐近黄昏时,宾客们已经在万寿古寨的广场上入座。上得二楼,看看那些从城市里远道而来的人,会觉得,他们被这古寨的空气湿润、浸染,渐渐有了山里人的样子。他们在围桌旁坐定,一起讨论下午的景致,围桌摆放在院子里,便有了旧时乡土的味道,仿佛古寨里的人家有了喜事,大家都来喝喜酒,偶有小孩子在桌与桌之间追逐,更是多了欢庆的气氛。

土家族装扮的服务员一筐一筐地将粗瓷小碗放在一个个酒桌旁,菜还没有上来,夜色也还在酝酿着。只是那一筐一筐的酒碗,便将客人们的话题打开了。

入座。因为晚到,我坐在了陌生的酒桌上。鼓声响起,有一种莫名的欢快感,这是北纬三十度的中国重庆,一个小镇。因为网络,几乎一瞬间,这个小镇被发送至全国的各个地方。土家族的吃食以腊肉著名,酒是苞谷酒,就盛放在喝茶的壶里。将酒盛在茶壶里,大抵是要说明,这里的人视酒如茶水,他们每天下田干农活归来,喝上两碗甜酒,疲乏便会消失一半。

菜还没有上来几个,不远处的廊房下面,已经有人开始摔碗了。这是今天最为兴奋的时刻,我们都要来感受一下摔碗酒。

桌上的人还不是太熟悉,一开始拘谨着,一碗酒下肚以后,我们也举着碗摔了。那酒入口颇甜,让人放松了警惕。摔碗自然是一种旧俗,导游解释说,过去的土家族人常常面临外敌的侵扰,但是族里的人也常会有矛盾,甚至不相往来。然而在外敌进犯的时候,族里有矛盾的人,会喝摔碗酒,大口喝完,将酒碗一摔,表示一笑泯恩仇,然后一致对外。而随着时间的演化,近代以来,摔碗酒更多是指土家族用来招待他们喜欢的人,或朋友,或亲戚,喝完酒,摔碗,然后拥抱,表达深情。

果然,我们桌的人摔完第一个碗以后,仿佛有了莫名的信任感,之前的拘谨不见了。我旁边的兄台来自贵州,我自然想到鲁院的好友刘照进,酒打通了彼此的关系,他立即拨通了照进的电话。在众人欢呼的时候,我和照进说了几句想念,酒已经将时间涂上了醉意。

我虽然酒量极为有限,但是已经被劈啪作响的摔碗声所激动,喝完一碗摔了,又倒上。这欢快来得急切、肆意。转念间,会想起上次喝酒是在什么地方,一时间迷惘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喝过酒了,喝酒意味着释放,这样说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将内心的情绪释放了。

三碗酒下肚以后,我便开始来者不拒了。灯影里,杨献平兄过来敬酒了,桑麻兄也来了,还有一拨一拨的重庆主人,他们的笑开始朦胧,我只感觉那酒中有一句诗,可是词句模糊,越来越远。我呢,伸出手摘到的是一抹夜色,追不上那诗中的意象。

酒是甜的,却出乎意料的烈。我前后摔了七八只碗。中间有一只碗没有摔碎,照规矩是要罚酒三碗的,于是,我只好将碗捡起来,加满了酒,一口气喝完。这次重重一摔,便摔得粉碎了。而此时,我内心里的秩序被酒破坏,头晕,心跳加速,世界朦胧起来。

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土家族的歌声,悠长且动情,似乎将夜色照亮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篝火已经点燃了,不少客人跟着领舞的人跳起舞来。

有醉酒的人加入人群,舞步难看,惹笑了不少人。我有几次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冲入舞蹈的人群,但均失败。

内心的磁场被这热烈的酒打破了,这酒里有石柱的山、石柱的秋天、石柱的历史风物,还有石柱的英雄气。

世事多变,当年为了战事胜利的摔碗酒如今成了都市人体验风俗的旅游项目。那些被摔碎的陶碗碎片,如同石柱县的方言,尖锐、陌生,且有着极易辨识的执着。

终于,我耳朵边的声音渐渐消失,有人在我旁边经过,关心地问我的身体。我被酒冲击到了旧时,隐约看到秦良玉将军手持长枪,在历史的关口,守住了她所忠诚的大明王朝。而我在夜色里逼近了孤独,我在石柱的风中回到了童年,那个有过英雄梦的少年,和几个孩子一起拿着自制的木棍,去给受欺的同伴报仇。故事相当曲折,还没等我报仇成功,舞蹈散场了。

我踩着酒碗的碎片离开万寿古寨,想起一部台湾电影。

最近的伤心事都在这一场醉酒里得救了。回到酒店,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自己,属于土家族的歌声,属于篝火里的舞蹈,属于石柱浓浓的一坛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