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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真正的小说家”罗洪

来源:解放日报 | 祖丁远  2018年09月06日07:51

罗洪先生健康生活至2017年12月某日谢世,享年107岁。

收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非常著名的这位女作家寄来的三卷本《罗洪文集》(香港文汇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的新书),是年她96岁,那两年她还在不停地创作小说,着实不简单!这可能也是现今世界上罕见的高龄写作者了。

再之前,在2004年《上海文学》第十二期上,则发表了罗洪的新作——短篇小说《一个真实的故事》,描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对青年男女知识分子为民族的存亡投入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在共同战斗中相知相爱的故事。后来,这对在抗战中结合又分离的男女再次相逢,已经变得相互不认识了。男主人公的变化太大,女主人公悄悄地离开了他。

我的案头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摆放着罗洪先生的新版书《薄暮的哀愁》,经常拿起来读读,学习她的写作技巧。这本小说集,是由柯灵先生主编的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虹影丛书”第一辑所选十位著名女作家作品选集中的一种,其他九位的作品有冰心的 《相片》、冯沅君的《春痕》、陈衡哲的《西风》、罗淑的《生人妻》、凌叔华的《花之寺》、丁玲的《梦柯》、萧红的《朦胧的期待》、施济美的《凤仪阁》、沉缨的《爱情的开始》等。

有一次捧读《薄暮的哀愁》,顷刻间使我想起多年前对她的访谈(后写成万字以上的《七十年文学生涯回眸——罗洪访谈录》),

时年95岁的罗洪嘻笑自然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接受长达四个多小时的采访。于是,这一次我马上拨通了罗洪家的电话。在嘟嘟嘟三响后,那一头传来罗洪先生亲切熟悉的声音,她也听出我声音了,高兴地说:“好多日子未通信,也多天未通话了,正很想念呢。”我问她春节后身体状况,回说一切很好,只是高血压,天天要服复方降压片。平日生活可自理,家务由保姆料理。罗洪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洗漱完毕,六点钟的新闻是必听的。上午读报、看书,她对国际时事仍蛮感兴趣的,每天看报时间总要占去两个小时左右,读现代小说花去一个小时。上午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下午两点钟独自下楼(她住二楼),到楼房前的草坪绿地散步锻炼,而这时保姆还在午睡呢。“我吃过中饭也午睡的,只躺在床上翻翻报纸休息休息,有时睡眠几十分钟,一般不超过一个小时。”罗洪带着笑声说。

冬去春来的一天,下午两点左右,我案头上的电话突然响起。电话那头,罗洪的说话声一点也不像九十五六岁的老人。口齿清晰,精神矍铄。罗洪眼不花,耳不聋,她在电话中告诉我,今春整理抽屉,发现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说稿,约有十万多字,可是她不敢翻动它,怕一翻阅就放不下来,担心身体吃不消。我欣喜地问她是什么内容的小说,她说:“可能是写‘文革’的,因为我记得二十年前开始写作一个长篇,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后来因为健康等原因就搁下来压在抽屉里了。年代久远了,因而记不起来了。”我说:“等天气渐渐暖和了,争取翻阅一遍,只要有价值,不是一下子,而是每天抽点时间看几页,慢慢把它看完,再考虑写完它或改好它。”她连声说:“我也这样认为的,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说:“这是桩有意义的事。你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小说家,写抗日战争的小说,多生动啊!”

听了我这番话,她发出爽朗的笑声,说道:“究竟写得怎样,我都想不起来,现在我没有把握。谢谢你的鼓励,等有空时候,一定要看一遍,心中才有数呢。”

通话结束后,我非常兴奋,心想高龄女作家罗洪还要写呢。然而,罗洪患有严重高血压症,写作或看书时间长了血压就升高,即便慢慢整理修改,改不了几章血压又突然升高到顶点,支撑不下去了。一时心急,她干脆把初稿毁掉了!

此事她写信告诉了我,我真为她呕心沥血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这部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而可惜。接信后立即打电话给她,可稿子已经彻底毁掉了。太可惜了!不然,我会马上赶去上海吴兴路她家里,把小说稿拿过来,我会替她抄改整理……

1953年10月,罗洪作为上海代表,与巴金、靳以、唐义、魏金枝、柯灵等一起出席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回来就被调入《文艺月报》编辑部任小说编辑。罗洪当年刚四十出头,从三十年代到新中国成立前,她的小说(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已出版了十多部,是很有成就的女作家和小说家,深受文坛瞩目和读者喜爱,既被誉为“真正的小说家”,又被推崇为“十大女作家”。罗洪后来一直担任《上海文学》和《收获》杂志编辑部的小说组组长,可以这样说,她的一生献给了文学。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罗洪在退休后落实了政策,搬住上海吴兴路高知楼新居。自此,她心情舒畅,重新笔耕不辍,为《中国新文学史料》写文坛往事回忆,为全国报刊写稿,发表了大量散文、短篇小说和文学史料文章。

罗洪是一位很能写小说的作家,她的创作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为活跃。那时正是中国多灾多难的年代,尤其在抗日战争中,她创作的 “抗日小说系列”带着亲身感受。1937年8月,她离开靠近上海的家乡松江,经过浙江、江西、湖南,去到桂林。1938年底,她又从桂林回到上海,那时上海已沦为“孤岛”。罗洪在这一年多的逃亡生涯中,一路走一路写小说、写散文,且随时交给所经过的城市报刊发表,沿途对民众抗战和信心起到很大鼓舞作用。同时,她还创作了长篇小说《孤岛时代》,陆续在两家报刊连载,可惜都没有刊完,并且因报刊被勒令停刊,连原稿也散失了。那时正是八一三事变前后,抗日烽火已燃遍大江南北,罗洪和丈夫、著名翻译家朱雯教授一度辗转逃难,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罗洪的抗战小说此时写得得心应手,真实生动的文笔下出现一幅幅世情鼎沸、充满忧患凝重色调的画卷,紧紧扣住了读者的心弦。正如作家、教授赵景深先生在《文坛忆旧》中颇有见地地指出的:“向来现代女小说家所写的小说都是抒情的,显示自己是一个女性,描写的范围限于自己生活的小圈子,但罗洪却是写实的。描写的范围广阔,很多出于她自己小圈以外……以前女小说家都只能是诗人,罗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说家。”

罗洪的第一本小说集《腐鼠集》1935年11月由上海未名书屋出版。她对我说:“对于全书收了哪些作品,时间久远,只能记得一部分了,直至1980年美国加州大学教授郑树森根据他在美国各大图书馆所能看到的作品,写了一篇《读罗洪小说札记》,发表在台湾白先勇主编的《现代文学》复刊第十二期(1980年11月出版)上,文中提到《腐鼠集》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共收短篇十二则。其中有《肠加答儿》《稻穗还在田里的时候》《新楼》《溃》《妈妈》《迟暮》(即《逝》,收入集子时改为《迟暮》),还有《小兵》《歧途》《落寞》《白的风暴》《念佛》《烟馆小景》。郑教授还在前序中说:‘其中五篇是从未发表的新作,另有七篇是从二十多篇已发表的旧作里选出来的。’”罗洪又告诉我说:“郑教授这篇文章给我提供了十分宝贵的资料,否则凭我个人的记忆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海外学者专门研究罗洪的作品,在我国港台也掀起了一股“罗洪热”,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了她的自选集《践踏的喜悦》,郑树森教授为她编辑出版了小说集《倪胡子》。《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则把罗洪与罗淑并列,把研究她们的资料和文章编辑成专册出版。这些作品研究和研究丛书的出版,又一次激起了罗洪对过去那些极为熟悉题材的创作激情,她一直有着续写一部抗战长篇小说的愿望。直到半个世纪后,罗洪为了完成以上海孤岛时期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不顾自己年老体弱,还是动笔了。可是不久,先生朱雯因在“文革”中被斗打成重伤,在医院治疗多年,终不幸在1994年10月逝世,罗洪在悲痛中跌了一跤,致右手臂骨折。她不等痊愈,肿势稍退就艰难地用左手托起右手,握笔继续重写这部抗战长篇,经过一年多艰难写作才完成。由著名作家王安忆推荐,这部《孤岛岁月》后来由南海出版公司正式出版。全书虽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没有刻意渲染的故事,人物却活灵活现,情节贴近生活,像高山溪流,娓娓道来,如说历史,如诉家常。特别值得推崇的是整部小说没有政治说教的通病,真是高手的杰作,读来其味无穷,文学技巧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部罗洪晚年的“新作”,无疑是凝结了她生活历程,也是七十多年创作生涯的代表作,格外令人喜爱,值得珍视。

拉杂回忆到此时,我面前忽然又出现了罗洪先生。她仿佛仍坐在我面前的沙发里,脸上时时露出慈祥、宽厚的笑容。罗洪先生总是予人情绪乐观、充满信心的印象,即便高龄,无半点龙钟之态。她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