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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苍蝇与少年杨戬

来源:豆瓣阅读 | 张求鱼  2018年09月05日08:31

杨戬晚上吃了碗羊肉泡馍,寒冬腊月热腾腾的下肚,心情变好了许多。

不知不觉杨戬已经来长安十年了。

除了偶尔做梦,杨戬才会想起灌江口。灌江口并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这个世界在杨戬眼中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向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杨戬只有想起灌江口时才会想起一个人来。想起和她坐在一起喝酒,无忧无虑的模样。

杨戬没有想过要离开灌江口,可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担负着某种使命,这种想法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困扰着他,引导他的人生。

很久以后,杨戬才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即使他想破了头,也永远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一堆无解方程构成。

他不是那个答案,同样他也不知道答案。

1、

杨戬面前的少女似乎很不开心,脸上掩饰不住厌恶的表情。

她想不通杨戬为什么会约她来这种地方吃饭,周围一切看上去都是脏兮兮的。寒冬腊月这个地方竟然还有苍蝇,一直嗡嗡的在上空盘旋。

老板身上的围裙脏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灯光下他油腻的脸和拉碴的胡子,让少女想起那些喜欢在夜晚尾随她的猥琐大叔。

羊肉泡馍散发的味道让她内心近乎的绝望。这是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为了给杨戬留下好印象,她准备了很久,狠心用三个月的工资把这件名牌大衣买下。

她不敢想象自己带着一身的羊肉臊味挤地铁里的画面。关键是这衣服也不好洗啊,万一洗坏了怎么办。

这可是她三个月的工资啊!还有,这个月又要交房租了,想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想起一连串的烦心事。最初的好心情早已被破坏,她甚至开始用带着仇恨的眼光看着杨戬。

杨戬无所谓,刚喝酒的脸涨的通红,不过看样子还是很清醒。

杨戬说,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心眼这么多?为了逼我出来,竟然点燃了四十根一丈高的檀香,又足足烧了四十天,差点没把我熏死。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目的?少女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回道,你不是神仙嘛,这还要问?

少女的内心早已压抑不住的激动:卧槽,这可是杨戬啊,他终于和我说话了。只要他开口一切就好办了,一件衣服算什么?被刷爆的信用卡又算什么——

因为,她的名字马上就会响彻整个长安城!

到时候,她就有钱从郊区的隔断间搬出来,不用再每天那么辛苦的排队挤地铁。想起来每天早上挤地铁,少女的心比任何时候都绝望,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早就盘算好了,可以在单位附近租一个复式小公寓,能够装下一个超大的鞋柜和衣柜,这是她今年必须要实现的一个愿望。

然后就是疯狂的购物,把衣柜和鞋柜都装满,她已经忍受了三年,她要报复。狠狠的报复,把这三年压抑的冲动都释放出来。

嗯,还可以养一只狗,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成为朱雀坊的会员。据说朱雀坊对男会员的资格要求之一就是必须拥有和身体大小同等的黄金。

这样自己就不用每天被保安、快递小哥表白了。少女一直觉得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定是骑白马的王子,而不是天天骑毛驴给自己送外卖的小哥。

2、

杨戬收到少女的讯息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他手中的锦帛反复出现一行字:求求你见我一面吧,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这种讯息杨戬见得多了,对此他只能苦笑。凡人认为他是神,可以无所不能,却不知道他在天界处处被排挤,玉帝始终对他抱有戒心。

十年前,他被勒令离开灌江口,前往长安赴任。当时梅山六友劝他不要走,告诉他,只要他今天走出这一步,从此他便只能受制于人。

杨戬没有说话,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内心何尝不知道玉帝的想法。在灌江口,他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可终究还是如同鬼魂野鬼一般,没有玉帝和天界的承认,他杨戬只能是一个妖。

而且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妖。

年少时为了把母亲从桃山底下救出来,他不惜与玉帝为敌,手持三尖两刃刀大闹天宫,打的太白金星眼冒金星、天蓬元帅像个猪头一样。

十万天兵天将他何曾怕过!

他就想让天庭知道,一个凡人发起怒来究竟有多可怕。

那时候孙悟空还在石头里,他一个无父无母的猴子,他懂什么,只会喝醉了酒撒酒疯。话说,自从他被封为斗战胜佛后,便戒酒了。

而自从孙悟空戒酒后,他便很少再喝酒了,听不到那只猴子一边喝酒一边吹牛逼,这酒也喝的索然无味。

他也打过哪吒的主意,但哪吒总是一副未成年的模样,心智也停留在儿童阶段,也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来到长安后,他更孤独了,每天浑浑噩噩。他原本想在长安干出一番事业,可是来了才知道,长安城里的神仙基本都是关系户,随便哪个都可以对他吹胡子瞪眼。

当他接旨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要遵守这个规则。而只要遵守这个规则,他便失去最厉害的武器。

那条讯息出现了整整四十天,刚开始是一句话,后来是两句,后来越来越多,简直把杨戬当成了一个树洞,每天都和他讲今天发生了哪些事情,哪些开心,哪些不开心……

逐渐的,杨戬反而对少女的讯息有了期待,有时候他会想,此刻她正在做什么,是挤在下班晚高峰的地铁上,是无聊的玩着游戏,还是继续幻想一个美好的未来?

3、

杨戬答应少女见面的请求后,内心竟然起了波澜。

自从她离开后,杨戬就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如果她没有走,或许今天的杨戬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杨戬。

杨戬也一直认为自己在那一年死去了。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他的影子。

但是这个少女却让自己的内心起了波澜,就好像在某一个瞬间,少女和她重叠一般。

面前的这个少女稚气未脱,却假装一副很成熟的样子。

她似乎很讨厌这里,却不得不留在这里,杨戬知道她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该不该帮她这个忙。

或许她想要的那个未来,并不会让她真正的快乐呢?

沉默了很久后,杨戬再次开口了,说道:我是想知道,你写这篇报道的目的是什么?告诉他们,我杨戬是一个混蛋吗?

少女似乎有点慌乱,她没想到杨戬会这么直白,她慌忙拿起桌上的水杯,不顾之前极度厌恶的羊骚味猛喝了一口,那水刚到舌尖,她的胃便泛起了恶心。

杨戬内心竟然有些恶作剧成功的快乐,他紧盯着少女,接着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长安?

“这个,这个,是因为我只能来长安”。少女感觉自己完蛋了,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她原本以为杨戬会约她在一个很高档的地方,好歹他也是一个神仙啊,然后被她的美貌所倾倒,在她的诱导逼问之下,说出她想听到的答案,也是长安城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而她,作为第一个采访到杨戬,并且应该是独家深度报道的记者,会一举成名。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而是成为业界的新偶像,就像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一样。

可这个杨戬不按套路出牌啊,明知道自己最讨厌羊肉,却把自己带到羊肉馆里。

见了面也不说话,就知道吃、吃、吃、喝、喝、喝,一个神仙不修边幅,胡子拉渣的,和羊肉馆老板一样的猥琐,哪有半点威严可言,少女觉得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假神仙。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只能实话实说,毕竟她不想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

甚至不仅仅是“难得”而是“仅有”的机会。她在这个行业已经做了三年了,如果她再也做不出成绩出来,意味着她梦想的一切只能越来越遥远。

她害怕看到自己平庸的样子,害怕自己连假装一下努力都再也没有力气。有一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惊醒:自己竟然嫁给了骑毛驴的外卖小哥。

这个梦简直要比梦见挤地铁还可怕。

到时候,恐怕只能求神拜佛买马票了,可是马票这东西神仙也管不了,毕竟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特等奖都是提前内定好的。

4、

少女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来到长安。

她原来只是想在家乡某一份职业,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可是就业的时候,她才发现留在家乡的同学原来都是找好了出路。

有关系的直接被父母安排好了工作,去的都是当地最好的单位,没关系有钱的可以去当地最好的单位当临时工,而没钱没关系的则连临时工也当不了。

当然有些临时工不需要有关系,比如环卫工人,扫大街的基本都是临时工,拿着最低的薪水,干着最累的活。少女想到自己好歹是大唐帝国重点本科毕业,现在去扫大街还为时尚早。

一位同学说,我们走吧,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去长安,那里才属于我们。少女摇了头说,不,这里才是我的故乡,我不想去漂泊。

后来,少女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被故乡抛弃,而长安也不属于自己。

少女安慰自己进不了好单位没关系,只要有份工作就好了。可是找来找去,也只能当一个临时工,什么五险一金从来没有人提过,节假日福利也和自己无关。

这种生活让她愤怒和压抑,长安成为一种向往,就像一个光明的地方不断的在引诱她。

终于,她经受不住诱惑,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

可是到了长安,少女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可是即使再渺小的光芒同样可以燃起一个人的希望,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渺小的光芒同样可以让一个绝望。

杨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你来长安的真正原因?

少女看上去已经放弃了挣扎,回道:是,这就是我来长安的原因,我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来到的长安。你也觉得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吧。

杨戬突然间有些羞愧了,当少女露出绝望的神情后,他能感受到她的悲伤。他无法理解她的全部,可是他不需要全部知道。

“算了,算了,就帮她一把吧”。内心对杨戬说道。

杨戬看着少女,脑海里浮出她的影子。杨戬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杨戬说,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以前你们觉得我是一个英雄,很牛逼,可以和天庭对着干。可是现在呢,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我把自己的妹妹压在华山下面。

你们都觉得我不配做一个神。你们觉得以前把我称作英雄简直是一种耻辱。所以,你们都瞧不起我了,我知道很多人都在骂我,还断了对我的香火。

我也瞧不起自己。我再也没有当年的勇气,只能受天庭的摆布,以前是我的母亲,现在是我的妹妹,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事情会发生,我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解决。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让我继续反抗天庭,打破这个规则,而不是助纣为虐去维护这个不合理的规则。

可是,我真的老了啊,神仙也会老去的啊。

5、

少女看着面前的杨戬,他确实衰老的很厉害,就像是一摊没有骨头的肉。

曾经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把杨戬当作偶像一样崇拜,而现在杨戬亲手毁了这一切。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这也是长安城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

他们想知道他们心中曾经的英雄究竟怎么了?那个曾经手持三尖两刃刀大闹天宫,让天庭感受到一个凡人发起怒来究竟有多可怕的英雄哪去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英雄没有继续反抗下去,反而变成自己的敌人。

少女鼓足了勇气,说道,你骗人,神仙怎么会老去?!你——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哭道:你离开长安吧,去做回你的英雄吧。

杨戬的手不断的发抖,他想知道,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的手已经握不住兵器,只能端起酒杯。

“你不是还想靠我出名吗?我走了你怎么办?”杨戬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

少女变的沉默,是啊,如果他走了,我该怎么办?难道真的继续回归到尘埃一样的生活?难道要永远活在别人的蔑视之中,做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梦……

那只盘旋在上空的苍蝇依然嗡嗡的叫着,杨戬叹息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和我其实都像这只苍蝇,而长安城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瓶,远远看上去光明一片,而你我其实都已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