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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林笔记

来源:文学报 | 胡冬林  2018年09月02日07:26

2017年5月,生态文学作家胡冬林因病离世。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他更像是一位守林人,为保护长白山生态常年四处奔波。他曾说,“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这一边”。在他身后,其妹胡夏林整理了胡冬林留下的 《山林笔记》共70余万字,由《作家》杂志连载刊出,延续这位生态文学作家未竟的事业。

——编者按

2010年10月1日

行走十公里,终于到喜彦25年前用一周时间掏挖的狩猎戗子。这戗子的开口在一个矮土崖的上半部,没有任何可以直接进戗子的路,只有抓住树根和茎,才能进到里面。进大门处原本还有一扇小门,已经倒塌不能用,门柱上闩门用的铁丝扣也已生锈糟烂。

进去看,有六平方米大小,最里面是原木搭的床,床上铺塑料布,还有木条支起的帐子。一面墙中间有炉灶,有烟道沿墙上部斜出,以木筒扣住,伸出洞外接另一空木筒贴外面崖壁竖立;另一面挨灶台处的墙挖出一个当作锅台的凹坑,摆放着当年的盐、豆油、花椒、大料等。还有用防锈油布包裹的子弹和长枪弹,戗子的地上铺了隔凉的木条和柴禾,完全可以供一人日常简单生活之用。

挖这戗子必须要在两旁的树干上绑绳子拴在腰上,悬在崖间先挖出一个可容一人的凹洞,然后继续往里面挖,直至挖出整个洞穴。这洞穴之所以取在此处,更有防止动物侵袭之功用。惊叹喜彦当年的精力、干劲、活力和机智。

15年前喜彦离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此次重新踏入当年住过的戗子,不由得感慨万千,讲了许多当年在这里狩猎的亲身经历。

这是个很宝贵的地方,以后可以在春夏秋冬四季常来。路途远一些,却比寒葱沟多出许多实际内容,有狍子、马鹿、野猪常年在此活动。就在我们四处考察时,距喜彦十米远处就有一个八头的野猪群在活动,母野猪“吭吭吭”地怒叫,恫吓声在山谷间回荡,像熊的吼声一样巨大。

在看见野猪群之前曾见到一处野猪休息的地窝,长凹形,铺满青草枯茎。用手掌试试,坑里热乎乎的。这群很懂得生活的野猪,建了一个酷似院子形状、由矮崖围成的大浴场。好好观察了一下这个浴场,比篮球场还大,野猪只在两边打腻委窝(光顾看,忘了拍照片)。这个野猪群是由一头老母猪领七头五个月大的小野猪组成,它们还拥有几块觅食场,有一块就在不远处的另两座地穴式戗子下方。附近大片的土地和植物都被它们翻腾得乱七八糟,然后又集体拱上坡一直翻到地穴前面。

这两个地穴式戗子是上世纪40年代末或50年代初挖成的,较早的那个洞口两侧各挂一块木牌,写着吴、崔两个猎人的名讳。地穴上部的土崖壁上还钉着数个小木牌,写着天老爷、山神、土地神、水神之位。当年洞口曾挂有麻袋帘,估计猎人是取道安图从远方而来。

这个地穴规整、干燥、防寒,仍旧可以永久使用,里面有一具打松子人留宿时使用过的铁筛子。另一个更大更巧妙的地穴的挖掘年代与前一个相差大概两至三年,地穴前有一块天然泥土竖屏遮挡,竖屏下有缺口,可当枪眼和观察用。有趣的是,当年猎人还自制木支架支撑洞穴上壁,以防止洞穴塌陷,如今这支架已不起任何作用,洞穴曾发生小型坍塌,但整理一下仍可以使用。

这三个戗子,尤其是喜彦挖掘的那个,令我大开眼界,里面的炉灶至今仍可用来做饭或热东西,只可惜没有火炕。若带足粮食,再带一个备用油灯,可在此坚持五六天。如果赶上个干爽的秋天,鸟类会非常多,看到什么便可拍什么,定会有很大收获。而且还可在河边散步、采蘑菇和野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一个真正的山里人,一个老山狗子。

沿河谷两侧行走,看见至少七八个鹿窖,有一个15年前还在使用。捡到一副鹿骨,帮它解开了铜线套。另外在南侧的陡坡上看到一个勒死熊的现场,那个套子至今还在树根处勒着。熊的拼命挣扎使那个套子勒进树身,或者说像一根锯刃割进树身两厘米深。十多年过去,现在还能看出熊当年翻滚挣扎、带着套索在周围小树树干上勒来缠去,把两三棵小树勒出深沟,以至因树根被巨力带离地下土窝而枯死,现在想象那个场面仍惊心动魄……

出门之前,听喜彦讲:马鹿和狍子的肚子被打中逃走后,胃肠流出,前胃室破裂,吃进的食物也会从破裂的胃室中掉出来,此时可从胃容物即吃进的橡子分辨逃走的猎物是鹿还是狍。狍子吃橡子只用槽牙碾压一口,将橡子嚼成两瓣便进入胃室储存待消化;而马鹿则多嚼几口,将橡子嚼成四至六瓣咽下。这一方面说明狍子太机警,随时准备逃避天敌捕杀,所以吃食不敢花更多时间咀嚼;另一方面说明狍子的消化能力比马鹿强,狍子的倒嚼反刍时间长,需要找一个僻静之地进行,若在暴露地段进行易遭攻击,所以为了躲避天敌而快进食,然后找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长时间倒嚼。这是生存压力带来的进化,也可以叫作进食文化。马鹿则因体积大、奔跑快而天敌相对偏少,可以稍从容些进食,咀嚼的时间也相对长一些。

喜彦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的一次狩猎经历:初春时节沿流水下来,冰层塌陷,有三只大马鹿在冰河边喝水或试图过河,猎人一枪将大公鹿打倒,另两只吓得蹿上冰层,滑倒之后拼命挣扎,猎人趁此机会又将另一只公鹿打死,第三只母鹿奋力挣扎到岸边逃入林中。这条河谷宽两公里,长数十公里,是两岸的原始森林最茂密最隐密的一段,也是马鹿聚集之地。

另一个关于狍子的故事是小刘讲的:公狍子跑到冰面失足滑倒,被猎人摁住。猎人解下腰带,绑在狍子的犄角根处,想牵着狍子回村。结果狍子来到岸上后,力量倍增,抖擞精神使劲一耸,把猎人拽了个大跟头,然后便闪电般逃之夭夭。

看到林中一串串一圈圈的趟子蘑和花脸蘑,灰喇叭菌已经消失不见。生平第一次采到一株嫩嫩的灵芝,大喜过望。还采得一堆正值好年华的冻蘑,榛蘑已至尾声,能吃的不多。因为此地前期雨水比较大的缘故,深秋不怕低温的蘑菇正在蓬勃生出。沿途见到一些掉落的松塔和打松塔人干活儿的场地,今年松塔水分大,果实不多,而且涨价厉害。进入雨季后,从未有过连续三天以上的大晴天,今天恰巧天晴,但明天又是阴天,后天下雨,然后就会降温。

2000年秋天,喜彦和师父在山上吓跑了两个药蛤蟆的人,喜彦和师父捡回他们丢了的两个半袋子蛤蟆,回家倒出满满的一大洗衣盆。第二天一大早有九个人又上山去捡那两个人药的蛤蟆,装了小拖车的半个车斗,后来有些人听到消息又去捡回很多蛤蟆。

那一次那两个人下药用的是毒性非常大的毒药“速克毙”,而且用了容量最大的瓶子。2001年我曾在头汊河源头核心区见到使用过的“速克毙”空瓶,2007年冬在池北区水源地附近又见到一个用过的“速克毙”空瓶。今天见到的两堆“速克毙”空瓶,一堆有16瓶,确定是在 2007年使用过的;另一堆9瓶,是2008年使用的。全部洒在六米线以下的河段里,因为这里蛤蟆最多。几瓶毒药倒入河里,急水流会带出十几公里,附近的蛤蟆、鱼等所有水生生物将全被毒死,并在缓水处或稳汀子里浮起厚厚的一层。这几年一直有人在此药蛤蟆,而下游挡趟子的人,由于上游有人下药,几乎每天都“颗粒”无收。

今天行走总里程38华里,归途还穿林子采了些冻蘑,鞋又湿透,累得两个膝盖不适,但今天最大收获是发现了那几个戗子。如果身体情况允许,去那里分段居住若干天,埋伏着等待动物出现(最好看见狍子或马鹿),在地穴里写下一篇新散文《金角鹿》,自然进入故事,带出感受有多好啊!

这里是野生动物的秘密天堂。

2010年10月2日

天阴,无雨,心脏不适,哪都不想去,只想好好改 《狐狸的微笑》,已草草改一遍,还要改第二遍或更多遍并不断充实进更好更生动的内容。

一整天昏昏然,脑袋也感觉发麻,坚持补记了昨天的日记。晚上继续改稿子到凌晨三点,一遍比一遍细致。

在有大芦苇甸子的山野,生存着白鹭、灰鹤、白骨顶等珍稀水鸟,马鹿喜欢去那里吃水草,舔食盐碱物质和含硫、铁等矿物质的泥土。由于在芦苇荡中常来常往,甸子里被马鹿们踩出一条一尺多宽的道路。

进化既伟大又神奇,当极度孤独的动物找不到同类做伴时,有时会转而去寻找其他同样孤独的异类动物做伴,用彼此相通的姿态交流或只是默默相伴,往往也能产生深厚的友情甚至带有爱意的深深依恋之情,这种情意远比人类之间的情意更单纯更专一。

2010年10月3日

原来狗在山上也容易走失或容易中套。听喜彦讲,一只大黄母狗中套后,有两只雄狗陪伴在它身边不肯离去,也许是它的子女,也许是它的爱侣。中套的狗见有人来到跟前,拼命摇尾巴,乞怜似的呜呜哽咽。不管什么人,只要帮忙解开套子,它立即心甘情愿跟着帮它解套的人走,那头大黄狗就是如此。它到了新主人家干活儿特别卖力,帮主人在山上干了好多漂亮的活儿,还生下了一窝小狗。狗帮人干活儿大部分是天性,少部分是主人训练后的结果。狗群追杀野猪,是一次次反复的出击,直至杀死最后一头野猪。

有的狗并没中套,但在山上走失,见了生人也跟着走,它知道人是它的食物供应者。

昨晚起至整个白天几乎一直在下小到中雨,真烦心。今年从未有过连续三到四天的晴日子。晚上起大雾,路边的水曲柳和花楸树落叶纷纷,全是这场雨造成的,雨水积在树叶上,把还没有落下的叶子给坠下来了。

山色在朗朗的秋风吹拂中迅速变成五花山,一天比一天色彩艳丽。由于下雨降温,昨天一夜的变化最大,不远处几株高挑的桦树立刻变成火焰般的嫩红,还有一些树的树叶变成紫色、橙色和黄色,五彩交织,美极了。等月底丹东的满族作家会议结束,我要尽快赶回来,享受这个美丽的秋季。

前天上山看见一个地雷蜂巢,在树根天然形成的深洞处。青鼬此前曾大力掏挖蜂巢想偷吃蜂蜜,结果由于盘曲树根的阻碍,挖开一个洞后,再也挖不进去,只好放弃。挖出的土还很新鲜,有一两只蜂在洞外盘旋。喜彦扔了一块粉色的花脸蘑进去,刚刚遭受青鼬侵略、战斗欲望未减的蜂儿们立刻冲出洞来,寻找入侵者,吓得我们调头就跑。

这个掏蜂窝的动物青鼬由此得名蜜狗,真是贴切。

2010年10月4日

“十一”那天上山听来挖参人的老话:绕着老埯子(曾经挖出过人参的老坑)转,年年吃饱饭。随后在山上的老兆头附近兜了几圈找山参,这里仍留有夏天挖参人打的拐子。孙、刘二人又教我辨识人参的方法:人参叶和刺五加叶非常相似,只是刺五加枝干上长满了刺,人参没有。

又是几乎下了一天的雨。上午改稿子,中午与王老师等几个人一起吃饭,唠到下午三点才回家,与居住在当地多年的人们交谈,总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节选自《作家》杂志2018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