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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深山送电影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周亚鹰  2018年08月30日10:50

赶到上饶玉山县城已是下午四点,玉山县电影公司经理罗华民早就候在那里了。罗经理从一九八四年起就在农村放电影,放了一辈子电影。从放映员到经理,他带领的电影公司曾经获得过全国先进单位,他也获得了全国农村电影放映工作先进个人的殊荣。他说:“我们两个放映队四个放映员中午就进山了,山高路远,要搭车,要过渡,要走山路,要挂屏幕,要拉电线,要架放映机,还要吆喝山民,事可多着呢,不早去不行啊!”

四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三清湖东北端一个叫大叶林场的地方。下车落脚处是个沙场。罗经理说:“这里是紫湖镇地界,再往里就是三清山的深处和怀玉山的腹地了。我们现在改方向,往东,下湖,坐船,过渡,去凤叶村。”

机帆船孤寂地停在水边,开船师傅躲在机舱里避风。明天立冬,这几天秋风吹得很是肆无忌惮,城里温度高,我都准备添衣加裤了,这里地处深山,湖面开阔,风很大,就更冷了。

很快,机帆船喘起了粗气,发出了粗重的“突突突突”的声音,高山阔水的静谧瞬间被打破了,这水天一色的湛蓝霎时被搅出一圈比一圈巨大的涟漪与白浪来。我默默地打量着周边——深秋的山峦显得成熟而又稳重,泛黄和滴红的树叶虽然增加了山岭的色彩,但终究遮蔽不住群峰的老态,尤其是湖面上浩渺的水汽烟波,层林间氤氲的雾霭烟云,更让这熟透了的大山显得深邃与凝重。我忽然生出一股悲悯的情愫来——这么高的山,这么深的沟,这么宽的湖,这么隔绝于世的地方,这里边的人怎么过的啊?

容不得我多思细想了,因为船靠岸了。岸上停着一辆本来可能是银灰色现在已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大篷车,老罗说这车被船运进山里后就一直呆在里面,再也没有出过山上过街,就跟这山里有些老人一样,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县城。我瞧了瞧这辆大篷车,对它起了钦佩,我很是佩服它的耐性,它居然一辈子呆在这山旮旯里,真是耐得住寂寞啊。这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似乎刹车失灵,直至大篷车跟前才“嘎—吱—啾—”一声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位面庞黝黑、身材五短的五旬壮汉。老罗说他是村支书,叫单太洪,是从六七里外的瓦窑地方专门来接我们的。单支书一放下摩托车就使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来迟了!”简单的介绍之后,老罗上了单支书的摩托车,他俩前头引路,大篷车紧随其后,沿着一条宽不过百米的山垄向大山的更深处驶去。

单支书把我们引到一个叫瓦窑的自然村,说在一农户家吃饭,吃完饭就去放映现场。吃饭前,单支书向我粗略讲了讲村里的情况,说这里叫凤叶村,由九个小村落组成,全部分布在这条长约十五里的山垄两侧的洼地里,最里边的村落叫龙潭,没住几户人家,再往深处就是浙江省常山县的地界了。从龙潭村往下,沿着垄地和溪涧分别散落着凤岗岭脚、栗木坑、瓦窑、小叶、汪坞、青坞、道士坞、鲁家坞八个村落,有一千余人口,但大多数人家都移居山外了,留在山里的只有几百人,大多是七○三八六一部队(老人妇女儿童)。说到汪坞,单支书忽然兴奋起来,他骄傲地说:“汪坞可是状元地啊,汪应辰就出生在这里。”汪应辰是北宋状元,我知道他是玉山人,是江西最年轻的状元,但我没有想到他就出生在这个山旮旯里。我被单支书的自豪感所感染,也激动起来:“可了不起啊!这么说这里可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啊!”单支书继续着他的骄傲:“可不是嘛,就是现在,我们村也有几个博士硕士呢!”因为这个插曲,我对黑暗中的这片黑黢黢的山林充满了敬意:“是啊,有道是天子山状元地,没想到我脚踏的这片土地竟是十八岁就中状元、官至吏部尚书、御封端明殿大学士的汪状元的故乡,九百年前,曾有一颗巨星降落于此啊!”“不过——”单支书话锋一转:“自从建设水库抬升了湖面之后,我们也就与外界隔开了,有些老人几十年都没有出去过。这里山太高沟太深湖太宽,信号也不好,一个电话得分几次打,人们的文化生活主要是看电视,很寂寞。幸好,罗经理他们每年会进山几次,把电影送进来,大伙儿可高兴了,像过年一样高兴!”

单支书的话很快就得到了证实。用过饭后,我们坐上大篷车,来到第一个放映点——凤岗岭脚。我们到时,电影已经开始,是个动感极强、场面超级震撼的功夫大片,叫《超级保镖》。观众并不多,放映机边上围着几个,宽银幕前坐着几个,溪桥的栏墙上坐着几个,马路边上坐着几个,面向银幕的两幢房屋门口聚集着几个,我转了一圈,算出了人数:二十九个。这里的放映员叫杨卫华和曾志良,杨卫华是个非常优秀的农村放映员,曾经获过全国文化技能大赛电影放映一等奖。他告诉我,这里山垄太长,为了方便老百姓分设了两个放映点。这里本来人就不多,这几天又忽然转冷,有些老人怕受凉不敢出来了。今天的片子好,是他们自己点的影片,上次来放映时他们说要看武打片,这回就配送了《超级保镖》。他得劲地说:“我们下午吆喝了好几遍,大伙儿都知道今天有电影的,还好,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外面那个放映点村庄多,又有礼堂,人应该会多一些。”我环视了一下,人们看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我依着一老人身边坐下,问他片子怎么样,他半晌没有理我,直到银幕换了镜头,从激烈的打斗变成舒缓的对白,他才扭过头歉意地说:“好看!真好看!”我又问:“您老高寿啊?”他笑笑:“七十六了。”我又问:“天这么冷,你干嘛不呆家里看电视啊?”他提高了声音:“那能一样吗?瞧这屏,多大!抵十几个电视了。瞧这人,好多,在家,就自己看自己的影子啊!再说,人家外面又是山啊又是水的来一趟,多难得,再冷,咱也要来看这个!”我心里一热,真是个好大爷啊!

离开凤岗岭脚后,我们又坐着大篷车来到外面的小叶放映点。小叶生产队有个礼堂,礼堂里还有十多张长条木椅子。小叶生产队到周边的几个村落都近,所以,小叶放映点的人多得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粗粗算了一下,最少有六十个,真的不少了啊。放的片子是《我和红七军》。放映员名叫吴子斌和詹江明,吴子斌是个有着近三十年农村电影放映经历的老放映员了。吴子斌感叹地说:“一晃就快三十年了,玉山县所有的地方我都踩过了,只要不下雨,我就没停过放映。”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以前路差,设备重,确实很辛苦,现在路好,设备轻,两个人一抬,不累。”问他天天重复这么一件事烦不烦,他想也不想就说:“不烦!你天天都能看到这些老乡的笑脸,听到孩子们的笑声,还有什么烦的?”我环视一周,黑暗中依稀笑脸灿烂,喧闹中依旧笑声爽朗。我想起最近十分火热的一句话: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看来,我今天来这里的意义算是找着了——只要他们开心快乐,只要他们觉得这就是美好的生活,我们就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个观众,我们也要把电影送来,哪怕山高路远,哪怕溪深谷险。

晚上九点。我们坐着大篷车来到湖边。我们上了机帆船,准备出山了。单支书依依不舍地跟我们道别,一连声地说:“一定要再来啊!一定要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