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既“正”且“妙”《玉簪记》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一帆  2018年08月28日08:52

温沙版昆剧《玉簪记》

1904年8月17日,农历甲辰七月初七,四喜班班主梅巧玲之孙梅兰芳年方十一虚岁,在北京前门外广和楼登台扮演昆剧《长生殿·密誓》中的织女——因为年幼个子小,还需蒙师吴菱仙先生把他抱上“鹊桥”,这是他长达57年舞台生涯的起点——《密誓》是一折应节戏,表现的意境,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无论是牛郎织女鹊桥会,还是明皇贵妃长恨歌,我都觉得七夕节更适合被当作中国夫妻共庆的节日:夫妻与情人毕竟不同。整整114年后,京城郎园虞社演出港台温(宇航)(邢金)沙版昆剧《玉簪记》,探讨的是向着成为夫妻方向发展的恋情,同样也是一部应节戏。观后,在艺术享受之余,还引发了几重遐思。

首先是文本。《玉簪记》的作者高濂生卒年不详,大约是生活在明万历年间的杭州人,从完善的剧本结构、处处有唐宋诗词意境化用痕迹的唱词念白来看,《玉簪记》可称得上是明传奇成熟期的代表作。经过数百年的淘洗、沉淀与历代观众的选择,《玉》剧的情节都集中在书生潘必正与女道士陈妙常(妙常究竟是道是释,似乎作者本人就写得不够明确,不过妙常寄居之地总是名为女贞观)从相识、相恋到定情这一主线上。文艺作品中才子佳人题材古来常见,在晚明开放的思潮中,所谓冲破礼教、甚至宗教的束缚追求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主题,于俗文学的范畴里更不罕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玉》剧与今天同样活跃在各戏曲剧种舞台上的《西厢记》《牡丹亭》既可以长期并存而不能互相取代。

温沙版《玉》剧延续传统的选折:“琴挑”“问病”“偷诗”“催试”“秋江”,情节敷演至潘姑(女贞观主)获知潘陈恋情后,生怕二人在观中“做出事来”产生不良社会影响,因此勒令必正立即赴杭应试,川剧专有《逼侄赴科》一折,尤为精彩。而昆剧“催试”一折类似过场戏,一般可不作为独立的折目,但窃以为其在情节上占了“起承转合”的“转”字,作用极为关键——《西厢记》与《牡丹亭》中,张君瑞与柳梦梅在正式赴试前,均已与各自的恋人在未得到双方家长祝福前有了夫妻之实——潘必正与陈妙常初次定情后即被潘观主控制了形势发展(传奇原本中,《玉》与《西》《牡》有同类情节,但通行演出本中可能将其刻意规避了),因而二人在“偷诗”“秋江”中两次双跪盟誓,且交换信物,日后书生高中,得配佳妻,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何况妙常系因避战乱而寄宿观中,本是权宜之计,并非矢志遁入空门,动了凡心而不顾清规,也是合乎情理的。

“琴挑”“问病”“偷诗”数折中,妙常明明“十分有情”于必正,却屡屡口是心非,直至被必正偷得“实锤”方才不得不承认真实的想法,这种对于小儿女心理的状摹极为生动。青年男女相恋时,如遇此类困惑,不妨可以妙常言行作为参考。潘陈在剧中的实际年龄与今天的大学生相若,功名第一的阶段性人生目标也接近,发乎情止于礼(虽然是外力所止),待等秋后再摘成熟果实,不仅是爱情的“正能量”,尤其可作为校园恋情的“正能量”来认识和弘扬。

其次是表演。十年来,我有幸现场观看过四对生旦组合的《玉簪记》全剧或折子戏,分别是岳美缇张静娴全剧版(2008年5月),沈世华温宇航版《琴挑》(2016年4月),毛文霞罗晨雪全剧版(2018年5月),以及这次的邢金沙温宇航全剧版,均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出生于北京、学艺于北方昆曲剧院、现定居台北、任职于台湾国光剧团的温宇航,与出生于杭州、学艺于浙江昆剧团、现定居香港、任职于香港演艺学院戏曲学院的邢金沙,从地域而言,“温沙”组合是眼下各对生旦演员中最不容易的,而他们的默契程度与合作难度却几乎是成反比的,这看似不可思议,原因却很简单:这是昆剧表演艺术的高度规范性使然,且切实印证了天下昆曲是一家的事实。限于篇幅,仅举温沙《琴挑》中著名的生旦两碰为例:第一碰,必正投袖轻触妙常的胳膊,妙常的表情只是小有怀疑嗔怪,而不是真认定必正是心怀不轨;第二碰,妙常则是理智沉稳地躲开,而非忐忑防备,过后浅浅失笑。必正明明故意,但因心有所动,同时也因没料到妙常如此机智,而反应慢了半拍。两碰之间的层次与妙常的小心思细腻分明。《琴挑》是目下的常演剧目,能演得平中见奇,殊非易事。温沙二人,虽然不曾在同城同堂学艺,但师承是一致的:温宇航由朱世藕老师(1934-2009)开蒙,后又得沈世华老师亲授《琴挑》;邢金沙则受沈世华老师指教有40年之久。而温沙二人近年来又常得沈老师同时指排,加上田漾(饰进安)、李琼瑶(饰潘姑)、朱斌(饰艄翁)、张侃侃(饰艄婆)四位浙江昆剧团“万”字辈优秀青年演员不温不火的配演,使得整台戏都有声有色。

曾经有人持这样一种观点:艺术的高度规范性往往会限制艺术的发展与创新。我对此不完全同意:在古典艺术范畴里,有高度规范性的艺术品种才是容易传承的,有传承才有传统。经典的艺术,需要至少几代人智慧与情感的积累才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昆剧表演尤其如此。内师正统,外师造化,年龄之和已超百岁的温沙二人,正处在对艺术与人情理解体会最为成熟的时期;与此同时,由于客观原因,温沙二人都曾远离昆剧舞台二三十年,然而塞翁失马,恰恰使得他们没有受近十数年来繁荣的演出市场对昆剧表演艺术本来风貌的影响;加之二人虽远离舞台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今天的合作方可达到如此圆熟、熨帖、淡雅、冲和的境界。

再次,是对剧作的传播。从文学史的角度,《玉簪记》的故事也属于世代累积型题材。从文体看,小说、戏曲皆有所赋。从戏曲品种看,各时代各剧种都有不同角度的演绎。数百年来,潘必正与陈妙常的名字,有如柳梦梅与杜丽娘、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成为了经典爱侣的代名词。明末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醒世奇言》中的第一回《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 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与《聊斋志异·陈云栖》除了主人公名字不完全一致外,内容几乎是同一个故事:男女主人公初见面时,因女主人公是出家人,又姓陈,所以男主人公就以谎称姓潘的方式来示爱,导致女主后来因不知男主真实姓氏而历经坎坷才成眷属。用现代流行的话讲,“潘陈”构成了整个故事的关键梗,《玉簪记》剧作的传播影响由此也可见一斑。顺便提一句,京剧《玉堂春·会审》中的藩司(红袍)现在舞台上常名之为“潘必正”而不是更早演出版本中的“张能仁”,不知何时兴起,但《玉堂春》毕竟是明朝故事,应该与南宋故事《玉簪记》的男主人公无关。

温沙版《玉簪记》在京第二天演出时,据说座中有十位完全不通中文、连座位上贴的“几排几号”都看不懂的外国友人十分欢乐地看完了全剧。尽管完全看不懂字幕更听不懂唱念,亦不影响他们理解剧情且投注感情。戏曲作为综合性艺术,其经典作品在文学、音乐、美术等等浑然一体而非堆砌拼贴的前提下,亦可以分众、分部欣赏,从视、听等各角度体悟其超越时空之妙,是其历久弥新、引人入胜的重要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