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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沧桑

来源:文艺报 | 宋明珠  2018年08月27日07:50

一路向北。火车过了山海关,山的线条就失了力气,变成丘,再变成地平线,平缓得像一声叹息的末尾。车窗外逐渐清晰的磕头机群和广播一起提醒旅人“天然百湖之城,绿色油化之都——大庆欢迎您……”几个熟悉的修饰词组合成陌生的面孔,在旅途的终点刺穿记忆。

“百湖之城”这个词一度让我感到迷幻。印象中,湖是烟雨之中淡然的女子,矗立千年,目睹过人间悲欢。记忆中有一个“湖”曾经长时间停留。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次郊游之一,那天我穿了最喜欢的粉色裙子、小皮鞋,戴了红色的发卡和珍珠项链。这一身打扮,在疯玩儿的氛围中显得很突兀。相片里,我做了准备笑的姿势,最终没笑出来。湖现在的名字叫黑鱼湖,我去的时候它叫黑鱼泡。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完全走过大庆的每一寸土地。除了熟悉的生活场之外,都是陌生的风景。

熟悉和陌生,宣纸上的两团墨,在落纸的一瞬,开始各自寻找的旅程,在边缘浅淡地相交成半明半暗的谜团。

此刻,在只有一颗星星的清冷夜晚,我正用手指走过大庆每一寸土地。手指和地图之间有种毛茸茸的滑腻感,走得越远指尖的温度越高。手指在灯光下,留下细密的汗湿痕迹。潮润的渴望,饱含生命力的渴望,在一个安静的夜里如此清晰。

并不奇怪,这是一个鲜活的生活场,不管我怎么拒绝,这里产生的一切能量最终将裹挟我,或许一生。除了顺势而为,别无他法。许多年后,我终于允许熟悉的工业力量在身体里奔跑。奔跑产生的热量,烫伤了我的忽视。灼伤让我对这座城市突然热络。这种示好是单向度的,只能靠搜索记忆中残存的符号。我翻腾所有过去的日子,一声机器尖啸如约而至。如约而至,大概是这世上诸多美好中最熨帖的。自从搬离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采油厂,这种尖啸再也没出现过。尖啸并不刺耳,来自于离我家500米左右的两座抽油机,通常发生在最酣畅淋漓的雨夜。这声尖啸作为线索符号,牵扯着单薄的幻象群在指尖的游走下,逐渐清晰:一刻不停或者一动不动的抽油机,长满芦苇的水泡,夕阳飘荡的湖面,顶着书包疯跑的我们……事实上我很少出现在疯跑的孩子群中,时间被用来在城市公交上发呆。孤单给我足够的时间观察行政区之间的旷野。路两旁,无一例外长满细弱的苇草。冬日,苇草和结冰的水泡一起勾画了荒这个词。

荒给最大、最长以足够的呈现空间。比如,黑龙江省最长的一条城市公交线,最宽的城市道路,亚洲第一大的中学校园。不需要考证,我深信这些“第一”来源于荒。

我一直认为,50年前,是石油工人来到这座城市,才赋予这片土地以生命。这个结论里隐藏着一个逻辑错误:在漫长的变迁中,荒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埋藏生命,等待喷薄而出。

红卫星是大庆一个很有时代特色的地名。于我,这个地名等于夏天。 “冰棍儿,红卫星,冰棍儿”叫声划破燥热的气浪,小孩子的魂儿贴在冰棍箱上,走多远就牵多远。得到允许,追着冰棍车喊破喉咙。打开冰棍箱的那一刻,幸福就飘在头顶上——成年人手肘的高度。

2006年,红卫星这个地名在新闻中出现,我才得以见到它真正的样子。镜头始终对准一个巨大的沙土坑,坑里散落几根骨头。新闻字幕显示:大庆红卫星地区发现大量猛犸象化石。或许那几根已经难得,所以称作“大量”吧,我想。事实并非所见,砂土坑里确实出现了大量完整的动物骨骼。在挖沙人的眼里,这些骨骼如此巨大,除了龙,他没想过别的。“龙骨”能安抚今生诸多病痛和不顺,有人期待带回家,保佑今生的平安,自然是不可能的,武警部队带走了大部分,只有少量还留在沙土坑里,等待着在镜头中出现。

这些骨骼是沉默的结论:大庆所属的松嫩平原曾经是一个面积巨大、十分稳定的湖泊,一两百万年间供养了猛犸象、东北野牛、斑鬣狗、锯齿虎、披毛犀……是它们的生命能量衍生出城市工业。

这荒意味着生命力旺盛,也意味着在这里生活,必须带着征服自然的勇气,习惯于从无到有的创造。

改变大荒的代表词是“大会战”。

大会战,专指1959年萨尔图的那个感天动地的场景。

改造大荒的除了带着野性、情感、欲望的石油工人,还有一群年轻学生,工业为这些年轻人提供生活的激情。

油田开发的详细数据被他们做成小扇子状,揣在怀里,每天研究。他们参与会战是争分夺秒的。准备结婚的新郎官忙着研究一个数据,忙,一分钟时间都没有的忙,只好让同事替代他和新娘先去办了登记。新娘也是他的同事,没有抱怨。他们把战天斗地的热情理解成追求和信仰。他们把“三点定乾坤”“146方案”这样的专有词汇,固定在大庆油田开发的历史中。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采访中遇见当年的新郎和新娘,提及此事,相视一笑。

后来大庆的生活语汇中,会战意味着荒野中的地块被营造成生活场景一角。

记忆里无法忽视一片红色,激情,火热,代表着我年少的骄傲。站在小学的操场就能望见工厂高高竖起的标语牌,上面有八个工整的美术字“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我眼见厂长满意地站在标语牌下面,高声念道:“厂兴我荣,厂哀我耻”。这并不妨碍他带领全厂搞会战,不妨碍他鼓励全厂职工的热情。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那片红就是天边,是生活场的全部底色。加班、会战、不休息这样的词语在我关于礼拜天的记忆中异常活跃。会战这个词一度成为我们的社交词汇,功能类似于“吃了吗”。小孩子的时间是以放假为分界点的,不管假期多长,哪怕只有一天,重新见面的时候也得梳理感情线。所以礼拜一学校操场上,等待队列排好一起走进班级的时候,这种社交变得十分重要。“礼拜天我哪也没去,我爸搞会战了。”“你爸单位搞会战?我爸单位也搞会战了。”一个礼拜天有多少家长搞会战的统计,在不算整齐的队列中迅速升温,直到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都站好了!把嘴闭上。”没人关心过会战是什么,我们天生就明白,会战就是大家一起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每一位参加完会战的家长身上都带着荣耀的光晕,是可以在升旗仪式的演讲上提及的,专属于石油子弟的荣耀。

这种荣耀包裹每一位石油工人的生活。工厂附带食堂、澡堂、幼儿园、子弟学校……他们完全不用担心生活细节。没有后顾之忧,奉献石油是最安稳的梦想。也因此,那些鲜红的标语都能喊出真实的节奏,这些口号就是油田新闻里说的,××队进尺××米,成功起下钻杆××根,也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说的大庆油田产量完成××万吨。具体的数字和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抢生产进度、增加产量、节约生产材料……听起来毫无温度的词语背后是每一个工种严苛的工作细节。在生产保障单位,我见过颇有气势的钻杆方阵。一根钻杆像一声呐喊,身处其中,你能听到集体的呼啸,一声一声呼应着遥远的口号,“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我曾经的忽视就来自于这样庞大的修辞。集体理想,这样的宏大叙事离生命的本真很远。战天斗地的激情存在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被不断地复述成古旧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英雄,是生活现场之外的人物。在场的我们负责不断地演绎或者认真地倾听。直到我在这样的方阵中仰望,纯蓝的天、钻杆形成一个密闭的组合,身处其中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为石油工业创造不可替代的价值。石油工业正用巨大的理想裹挟着我们,跟随着母体包裹的温暖起伏同步。

百湖、湿地、水鸟……是石油人改变大荒留下的时间痕迹。百万年前,古大湖地壳上升,湖泊缩小为河。河流拐弯的地方水流变慢直至完全停下。石油人改变命运征服自然的迫切心情也逐渐平复。当下我们离荒原越来越远了,安稳是生活的关键词。

在这里你永远不可能活得太过偏差,共同的理想话语会不断地裹挟着你过热气蒸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