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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条船,带我去远方

来源:北京晚报 | 袁敏  2018年08月24日08:08

凌力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因为电视剧改编,成为她最深入人心的作品。

凌力 本名曾黎力,汉族,1942年出生于延安,籍贯江西,1965年毕业于西安军事电信工程学院。研究员职称。从事导弹工程技术工作十二年后,于1978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开始历史研究和文学创作至今。 主要获奖作品:长篇历史小说《少年天子》获第3届茅盾文学奖;《暮鼓晨钟——少年康熙》获1995年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北京市庆祝国庆45周年征文佳作奖;《梦断关河》获第二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首届老舍文学奖和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其他作品《星星草》、《倾城倾国》、《北方佳人》等,有300多万字《凌力文集》。2018年7月18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再没有比自觉快乐更受到我们的忽略了。

2018年7月18日,当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惊悉凌力不幸去世的消息时,

难受了很久,脑子里突然就跳出来这句话,且盘桓很久,挥之不去。

我相信,这句话是远去的凌力临走前托风捎给我的。

一夜无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往事,像潮水一样一幕幕涌来。

和凌力相识,缘于北京的另一位女作家韩蔼丽,那是一位老北大毕业的女才子,我在《收获》杂志上看过她的小说《湮没》和《田园交响曲》,从此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她也是我初到北京时,在偌大的京城里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那是1982年,我第一次去北京,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今鲁迅文学院)上学。其时我刚刚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天上飘来一朵云》,没想到那年秋天,正在文讲所埋头读书的我,突然收到了《收获》杂志社和四川人民出版社联袂的邀请函,去参加他们组织的峨眉山笔会。

笔会委托时任《文艺报》评论部主任吴泰昌给在京的几位参会者订机票。那时还没有身份证,吴泰昌从文艺报开了证明,给冯骥才、韩蔼丽和我订好了机票。机票时间是早晨六点半的,可是吴泰昌这位迷糊先生想当然地通知我们是晚上六点半的。我当时为写一部反映芭蕾舞演员生活的长篇小说《白天鹅》,正在中央芭蕾舞团体验生活,因为通知我机票时间是第二天晚上六点半的,所以,我那晚就很笃定地留宿在中央芭团了。等到经常出差的韩蔼丽的先生周晓帮检查机票时,发现起飞时间是第二天清晨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后来我才知道,机票时间的突然提前,让大家十分紧张。那天晚上,得知消息从天津匆匆赶来的大冯和韩蔼丽都在吴泰昌家里集中,因为他家离机场近。他们联系不上我,只好打了一辆面的到文讲所来找我。学校说,袁敏晚上根本就没有回学校。韩蔼丽说,这丫头够野的,大半夜疯在外面不回学校,看样子是个会玩的主。

后来怎样再签票还是重新订票,又怎样飞成都再赶赴峨眉山,具体细节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山上,一位梳着挂面头、穿一件水红色灯芯绒拉链衫的小矮个女子走到我面前当胸一拳,说,好家伙!我以为这次笔会我是末席,没想到来了一个比我还末席的,一个小丫头,整得动静还挺大,弄得我们满世界找你,伸长脖子等你。

本来我一个初涉文坛的小巴拉子,参加这么多大牌作家云集的笔会,又糊里糊涂地迟到,挺惶恐的,被韩蔼丽“末席、末席”地一叫,心反而放松下来。我立马喜欢上了这位年长我许多的大姐,半个月的笔会下来,朝夕相处,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知道我初到京城上学,无亲无友,尤其是一个南方姑娘,吃不惯学校里的军用馍馍和玉米糊,就说,以后每个周末来我家吃饭,让我家晓帮给你做八宝鸭子和糖醋里脊。另外我再给你介绍两个朋友,都是厨艺高手,做的菜保准让你流哈喇子。

韩蔼丽介绍的两位厨艺高手,名头之大,当时确实吓了我一跳。一位是住在蒲黄榆的美食家汪曾祺先生,另一位是刚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星星草》的清代历史研究者凌力。两位都是我仰慕的作家,汪老就不用说了,他的小说散文清幽淡雅,我是喜欢到了骨头里;而凌力的《星星草》我才拜读不久,大气磅礴、慷慨悲壮,我原以为是个男作家写的。当韩蔼丽告诉我凌力是女的时,我立刻崇拜得不行,迫不及待地就想认识凌力,亲睹这位巾帼豪杰的尊容。

从峨眉山回来,韩蔼丽先带我去了汪曾祺先生家。韩蔼丽一口一个老汪头,熟稔得像是在叫一个邻家大爷。我初进门时,还挺礼貌地尊称老爷子“汪老”,等老爷子几番诙谐调侃的谈话下来,我便忘记了眼前是大名鼎鼎的汪曾祺先生,神经彻底放松,很快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韩蔼丽一口一个“老汪头”叫开了。后来让我折服的,不是老汪头的厨艺有多高超,而是他能妙手回春,化腐朽为神奇。记得那次韩蔼丽陪我去拜访汪老时,时间已近中午,汪老留饭。我觉得事先也没打个招呼,人家也没个准备,不合适。韩蔼丽和老汪头显然特别随便,一点儿也不客气,嚷嚷着问老头有没有创新菜肴?老汪头的夫人施大姐气质如兰,待人却很家常,看出我是新人头一次登门,未免拘谨,便笑眯眯地安慰我说,不碍事,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小韩上我们家打牙祭也不是一回两回,我们像自家人一样。

那天老汪头的创新菜肴很有特色,至今想起来都会口舌生津。一道菜是用早餐的剩油条制作的:将油条切成寸段,肉末、虾皮、搁多多的香油拌馅,搅拌到黏稠为止,此时再加入剁碎的香菇、荸荠、葱花,略加搅拌,然后塞进油条段,两头沾上蛋液,用热油烹炸。老汪头称这道菜为“回锅油条”,外酥里嫩,嚼一口,香脆;抿一抿,里面的馅料汁水四溢,荸荠爽脆、香菇筋道,鲜美异常。另一道菜也取材于早餐剩菜,几瓣流着黄油的高邮咸鸭蛋,一小碟黑色的酱瓜。老汪头将咸鸭蛋和酱瓜剁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北豆腐切成小丁,然后起油锅先炒豆腐,水汽炒干后,用锅铲将豆腐压碎,再翻炒片刻,然后放入剁碎的咸鸭蛋和酱瓜,黑、白、黄的色彩已经令人赏心悦目,此时老汪头再加入一大把绿色的葱花,像散碎的翡翠撒入玉盘。这道菜的色、香、味,怎一个“赞”字了得。

从老汪头家出来,舌尖上还余味绵长,我就迫不及待地要韩蔼丽约何时去凌力家拜访,韩蔼丽满口答应。

自此我便心心念念,翘首等待着和凌力的见面。

没想到,秋去冬来,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和凌力的约会却总是定不下时间。我想,或许人家正忙于新的创作,或许她压根儿就不想见一个陌生人。无论什么原因,日子久了,我便也淡了想见凌力,品尝她厨艺的那点心思。

凌力与家人在门头沟

转眼又到秋凉时节,北京天高气爽。

那一日,我正和讲习所的同学们琢磨着星期天去哪儿玩,突然接到韩蔼丽的电话,说周日带我去一个地方,还特意嘱咐我,最好穿一双走路不硌脚的球鞋。

我问韩蔼丽去哪儿,她不回答,而是神神秘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记得那次是坐火车去的,是那种老旧的绿皮火车,座椅是长条木头的。火车车速很慢,车轮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火车开了将近两小时,在一个叫做“五十五公里”的小站停下来。

下火车一看,四面都是大山,脚下都是乱石。

我诧异地问韩蔼丽,这是什么地方?

韩蔼丽说,你不是想见凌力么?凌力的家就在前面的大山里。

我更惊讶了,问:你不是说她的家在八一电影制片厂里面么,怎么跑到这大山里来了?

韩蔼丽告诉我,凌力的先生是个钓鱼迷,每到周末,他们夫妻二人就会在北京周边转悠,碰到山清水秀的地儿便走不动道了,怎么着也得待上一两天,玩够了再回北京。时间长了,凌力觉得老是跟打游击似的,到一个地方不想走了,还得满处找住的地儿,挺烦人,就琢磨着能不能在乡下买个农家小院,躲开北京大都市的喧闹嘈杂,打造一个清静的家。

地处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东北深山区里的向阳口村,就是凌力和她先生在钓鱼时发现的。向阳口是历史上自然生成的一个古老的小村落,明朝时期,由韩、蔡两姓人家组成,起名叫兴业口,后来因为村里遍种杏树,一起风,杏叶满地,就叫了杏叶口。1949年后,才改称为向阳口。

凌力花了一万多块钱,买下了村里的农民废弃的一个农家小院,小院背山面水,视野开阔,最让凌力喜欢的,是小院四周的山坡上长满了栗子树。春天,栗子树开花的时节,漫山遍野粉白一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栗子花香;到了秋天,栗子树上便结出了绿色的刺毛球,你可以看着满树的刺毛球一点一点变黄,最后慢慢变成深棕色,那时候就可以拿一根长竹竿使劲敲打栗子树,刺毛球遍地乱滚,你就等着剥出里面金黄色的栗子大饱口福吧!

韩蔼丽告诉我,很长时间,凌力和她先生一直在向阳口村子里装修改造这个新家,所以开始一直联系不上,后来联系上了,又因为人不在北京,凌力就说,等新家装修好了,带你来向阳口玩吧!

原来如此!我兴奋极了,感觉就像要进入一个桃花源似的。

我们走了一段碎石路以后,就被一条河拦住了。河上有船,有村民在船上载客,价钱很便宜,花两毛钱就可以坐船到向阳口村。

我和韩蔼丽坐上小船,船儿慢悠悠地划开绿波向村里驶去。

这条河是珍珠湖的分支,珍珠湖是早先修建珠窝水库时形成的湖泊,可能觉得“珠窝”这个名字不好听吧,又或许是年复一年,湖里生养出大量的河蚌,而每一只河蚌里又藏着晶莹剔透的珍珠,后来人们就把“珠窝水库”叫成了“珍珠湖水库”,把这片湖泊叫做“珍珠湖”。

通往向阳口的这条珍珠湖延伸出来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我们坐在船上,甚至可以看清楚水里鱼背上的花纹。河两岸山势峻峭,峰峦叠嶂,两岸岩崖长满绿茵茵的青苔,岩崖缝隙里会冒出来一两朵叫不上名字,却鲜艳欲滴的野花。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两侧的青山、树影,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像一幅天然的山水壁画。

凌力真会挑选地方,这里太美啦!空气又好,躲在这里写作,肯定灵感大发!我不由地大发感慨。

韩蔼丽说,她和先生周晓帮也喜欢上这里了,凌力已经给他们也相中了一所农家小院,虽然房子已经东倒西歪,很破败,但有个百来平方米的院子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她和小帮已经来看过几回,一万二的房款,比凌力买的时候虽然已经涨了一点,但还是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所以他们已经预付了一半房款,等把另一半房款付清以后,估计装修和添置各种生活用品,还得花两三万吧。

我和韩蔼丽说着话,船已经来到村口。凌力和她的先生在村口等着我们,一见到船驶近,就拼命向我们挥手。

凌力和我想象中的北方女子没啥两样,热情、爽朗,一见面就像老熟人一样,没有半点陌生感。

凌力的农家小院已经整修一新,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东西两间厢房,但宽大、敞亮,尤其是类似东北农家的那一铺大炕,炕上的小炕桌上摆着的粗花碗里有大枣、栗子、煮毛豆,带着山野的气息,都是我喜欢的。

那天中饭吃的什么,我大部分都忘了,只有一盘韭菜辣椒炒河蚌我记忆犹新。因为端上来的一大盘不够吃,凌力又添炒了一盘。珍珠湖里河蚌多、大,且肉质肥厚;韭菜是凌力自家小院里种的,碧绿鲜嫩,割下来时还带着头天晚上的露水,加上切成细丝的干红辣椒,红黄绿璀璨夺目的一盘,吃得我大快朵颐。

韩蔼丽很快就付清了剩下的一半房款,和她先生一起也以神奇的速度将小院装修一新。凌力和韩蔼丽两家小院都坐落在半山坡上,相隔不过十几米远,你看得到我家的袅袅炊烟,我听得见你家树梢上喜鹊的叫唤。

她们各自在自家小院里种了香椿树、韭菜、葱,大约还是觉得不过瘾,又共同在小院后面的山地上开垦出一小块田垄,种了各种蔬菜,有黄瓜、茄子、扁豆和西红柿。她们对养鸡养鸭似乎比较抵触,可能是因为女人都比较爱干净,而鸡屎鸭屎又比较脏,也不好收拾吧?不过,她们常常会向村子里的农民买土鸡蛋和野鸭蛋,每次我去玩时,她们就会用小院里现摘的香椿炒鸡蛋,用韭菜野鸭蛋加粉条烙馅盒子来招待我。

记得在讲习所学习的最后半年,我最向往的就是周末坐上火车,去门头沟五十五公里的向阳口,那里的田园生活质朴、明媚、充满阳光;凌力和韩蔼丽的农家小院,温馨、快乐、无比美好。

后来,凌力自己买了一条铁皮船,她把船漆成了天蓝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条船可以坐四五个人,我们常常坐船出行,船上的小竹篓里有我们提前挖好的蚯蚓,那是钓鱼的鱼饵;还有三四米长的用尼龙丝编织的虾笼,用来粘虾,我们会在虾笼里放上米饭团和肉骨头,然后在河水深处下虾笼子,我们常常在头天晚上下虾笼子,第二天早晨去收网,活蹦乱跳的河虾在清晨的曦光里,通体透明。

一网虾笼子捞上来的河虾多则五六斤,少则两三斤。凌力会指挥我们将大小河虾分开装盆,大的她会做盐水虾,油爆虾;小的她会做虾饼、干菜河虾西红柿汤。虾饼香,虾汤鲜,凌力做这些都轻松自如。我这才体会到,韩蔼丽说凌力厨艺高超,绝对不是吹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凌力、韩蔼丽两位女作家在门头沟向阳口村的那段快乐时光,恍若隔世。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凌力和韩蔼丽都是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但她们似乎都没有把写作看得太重,她们热爱生活甚于自己的作品。

和我喜欢淡泊如水的老汪头一样,我也喜欢她们的作品,更喜欢她们的人,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好像从来不谈创作,她们也从来不说自己的作品,记忆中的话题,都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过日子的家长里短。和她们在一起,轻松、愉悦、没有焦虑和不安,心不设防,脑无负担,只觉得岁月静好。

只可惜天妒英才,早些年韩蔼丽就匆匆走了,现在,凌力又突然不辞而别。这些年,我的工作几经调动,南来北往,忙忙叨叨,身心俱疲。心里虽然常常怀念向阳口的日子,却总觉得那样的生活似乎已经遥不可及。韩蔼丽走了以后,也想着回北京时要去看看凌力,但最终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没有践行,心里以为来日方长。

及至从网上看到凌力逝世的消息,悲从中来,才痛悔地意识到:什么事情都不要等!失去了,一切就来不及了!连着几个晚上,都梦见向阳口,梦见珍珠湖上那条天蓝色的船,梦见凌力坐在船头对我说:妹子,不要忽略自觉的快乐!

我惊醒过来,想着:那一条船,原本可以带我去远方的,我却不知在何时把那条船丢了。

我想找回那一条船,带我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