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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身体里的高原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 北乔  2018年08月21日07:51

草原之美 北乔 摄

记得当初启程来临潭前,作协一位领导对我说:“去挂职,困难一定很多,收获一定会更多。”时光逝去,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次挂职的机会。只有经历了艰辛,才能真切地体味到美好的实质。

到高原之上的临潭,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善规划人生,喜欢顺其自然。那好吧,迎面而来的,都是人生应有的一部分。我说服自己的理由很简单,别人可以上高原,我也可以。无数的父老乡亲能在高原上生活一辈子,我去两年,不该认为是难事。过了心理关,其他都是小事。人就是这样,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最容易战胜的,其实也是自己。

我开始寻找和捡拾来临潭的种种益处,营养我稍有虚弱的心绪。我在农村长大,18岁参军后,再也没有体验过乡村生活。到临潭好啊!临潭有16个乡镇141个行政村,虽然平均海拔2825米,虽然属于藏区,其中还有3个乡镇是回族乡镇,但这里有我源于生命里熟悉的乡村生活。

临潭,古称洮州。明洪武年间,大批江淮军士和家属来到此地,从而保留了绝版的江淮遗风。作为江苏人的我,感到格外的亲切,在这远方的远方,呼吸浩荡了600年的故乡风。别人是他乡遇故知,我是在他乡看到了故乡的身影。临潭,不是他乡,也不是我的第几故乡,而是我故乡的一部分。这里的乡村生活,与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有着太多的相似。下乡走村入户时,我特别爱和乡亲们聊聊天,遇上小孩子,总忍不住要摸一摸,仿佛是在亲近童年的我。

但是对于下乡,我确实有些矛盾。临潭山大沟深,数小时的路程,海拔不断变化,我从不晕车,可身体跟不上海拔起起伏伏的变化,头痛、恶心、反胃成为经常之事。当然,摇下车窗,拿起手机,拍拍一路的风光,这也算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一天又一天,我居然拍了上万张照片。满山的格桑花、悠闲的牦牛、调皮的高原羊,能让我们感受到大自然的亲和与神秘。下乡途中,我见过鹿、野兔,看过百姓挖冬虫夏草。临潭的冶力关、牛头城、洮州卫以及遍及全县的土城墙、烽燧、城堡等,从岁月的深处走来,写满历史的沧桑。转一转,旅行一番,是顶好的去处。至于长期生活,那还是相当艰苦的。

作为国家级深度贫困县的临潭,自然条件恶劣,严重缺乏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脱贫是国家之重举,也是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的必由之路。临潭没有脱贫的百姓还很多,可他们乐观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心魂。在羊永镇的一个村子里,一位60多岁的老人,妻子和两个儿子早在10多年前就相继去世,他拉扯孙子10多年,现在20岁的孙子在夏河县打工。我去的时候是傍晚,夜色已经漫开,通向村庄的路还算不错,从大路进入村子,就很难走了。同行的村干部不时提醒我注意脚下的坑和土块,路两边的土墙和草垛,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挺大的院子,显得特别空旷,因为收拾得干净,反而更像荒原。老人不爱说话,与老屋一样的沉默。令我诧异的是,屋子里特别整洁,超乎我想象的整洁。墙面和屋顶糊着的报纸和油皮纸已经泛黄,一如老人满脸的沧桑。没有灰尘,没有蜘蛛网,柜子后面、门的上沿等处,用手一摸,干净得不可思议。老人说,苦都熬过去了,现在孙子打工挣钱了,政府也很关心他,日子越过越好了。我不敢与老人直视,他眼神里的从容和向往,让我温暖,又让我心痛。在此之前,我曾到过冶力关镇一户人家。爷爷腿有残疾,只能靠双手挪行。我去的时候,他在屋外的廊道里,身后是一间暗如黑夜的屋子。刚到门口,从里面窜出一个小小的黑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后来知道是老人的孙子。这孩子浑身的衣服破旧,油腻腻,深黄色的污垢愣是涂出个大花脸,比小时候号称“泥猴子”的我还脏。孩子不说话,在我身边来来回回跑跑蹦蹦。孩子的无忧无虑和那清澈的眼神,让我顿时生出许多羞愧。

我来临潭挂职帮扶,协管文化、扶贫和交通等工作。因为长期积攒下的生活习惯和封闭性的思维,使许多群众对扶贫政策的理解比较浅,有的贫困户有“等、靠、要”的思想。许多干部为贫困户送政策、送资助、送技术,好事做很多了,偏偏没落个好,于是深感委屈。这时候,干部主动热情地去做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在一个村子,我遇上一家贫困户的男主人,帮扶干部送钱物,他嫌少;帮助谋划致富之路,他要么说学不会,要么说干了没多大意思。那天,我和他聊了很久,替他舒展了一些心结。因为我不是本地干部,他们说话时就随意多了,聊着聊着,愿意说说心里话,我站在他的角度说的一些话,他也愿意听。我的感受是,干部真要学会用农民的语言和农民说话,要多站在农民的角度去看世界想问题。

我清楚地认识到,扶贫工作,有的需要短时间见效,有的则需要我们有些耐心,从视野、自信心等方面润泽,慢慢地收获。

在一个仅有12名学生和一名老师的村小学,我的到来让孩子们很紧张,他们躲得远远的,目光里有胆怯也有好奇。我尝试回到我的童年与他们说话,还是不管用。我不再强求与他们交流,而是和他们一起推铁环、跳绳。慢慢的,我感觉他们把我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了。我问什么,他们都抢着回答。每到一个学校,和孩子们在一起,我都问我自己,当年我在村里上学时,我希望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我们在作协的支持下,协调社会力量为孩子们捐助衣服、学习用品和文体器材等,这两年加起来折合人民币60多万元。每次发放给孩子时,我总会说,这是山外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带来的关爱,以后你们长大了,学有所成了,也要这样去奖励小朋友们。我总是相信,在他们心里植下向上、向善的种子,这些看似没有实质性的资助,其实对他们的影响是巨大的。

以文化润心,以文学提神。这样的扶贫理念和行动,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是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和同事们。这两年,中国作协的许多领导都来到临潭,带着一颗颗炽热之心走村入户,与群众拉家常,共同为脱贫出主意想办法。

到临潭挂职,艰苦自然是免不了的。我有一年的时间以办公室为家,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卫生间等基本的生活设施。这倒免了我上下班的劳顿。在楼道洗漱间洗衣服5分钟手就冻僵了,让我想起了当兵的情形。晚上失眠,正多了看书写作的时间。

我确实认为,在临潭挂职,是我人生中极为艰苦的岁月。可是,与临潭的干部群众相比,我的这些艰苦又微不足道。这是真心话。别的不说,就是县上的干部,每天除了开会,就是下乡和在下乡的路上。白天的工作太多,许多会都是在晚上开的,动不动就开到一两点,甚至三点多。临潭的百姓见到县长、县委书记是常事,就是州长和州委书记,许多村民也见到过许多回。在临潭经常性的下乡,是在与生命相搏。一天里,以2800米海拔为中心点,低到2200米,高到3200多米,如此频繁的海拔变化,身体潜在的损伤一定不少。临潭的干部们,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前些日子,我获得了“甘肃省2017年先进帮扶干部”的荣誉,我真的觉得惭愧。临潭的县乡村三级干部天天在扶贫第一线,付出了比我多的辛劳,受了比我多的委屈,挨了比我多的批评。我的挂职是短期的,而他们还将长期这样工作下去。他们中的许多人,将会把一生交给临潭,交给高原。

记得当初启程来临潭前,作协一位领导对我说:“去挂职,困难一定很多,收获一定会更多。”时光逝去,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次挂职的机会。只有经历了艰辛,才能真切地体味到美好的实质。

来到临潭,我才发现,高原一直在我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