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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包法利夫人回到了我们身边

来源:上河卓远文化(微信公众号) | 索莱尔斯  2018年08月20日09:27

假设艾玛·包法利回到了我们身边。她一百二十五岁了,但永远是三十岁的样子,永远那么美丽、性感、神秘。她对理想的追求或许没有成功,但始终坚定不移。外省人都去了巴黎。夏尔,作为街区的医生,在诊所里聊以度日。人们议论纷纷,说小贝尔特不是他的。他不再希望从艾玛那里得到满足,每次只要他一接近,她就会马上偏头疼。艾玛对他冷冰冰的,吃饭时阴沉着脸,什么甜言蜜语也不能博她一笑;她从不放过任何挖苦他母亲的机会。那个药剂师,他发了财。那个时髦的妇科医生,在豪华住宅区有一个诊所。他还是党内有影响的成员。谁不认识奥梅(M.Homais)先生呢?他出入政府,时不时地在各类周刊上发表文章。他捍卫科学的前途,不懈地进行着思想启蒙之战。当然,在刊物上发表的那些抨击性文章的矛头,不再指向“罗耀拉的先生们”了,且时不时乐意去接触那些人,就像在永镇轻狂的青年时代那样,他的抨击性文章反对的是大型垄断集团、泛滥的跨国集团、美帝国主义、民族性的消失。然而,他很谨慎。他没有理由去进行不加区别的民族化。他对新事物的热情前所未有,却忘了畸形足人手术失败的悲惨事件……现在,他感兴趣的是生物学。是基因,是无性繁殖,是移植术,是各种物质的奇妙混合,这些或许最终会创造出新人类。这就是他所谓的“狄德罗神奇唯物主义”,而狄德罗是他最爱的作家。他在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中写道:“繁衍责任转移的最后一个阶段难道不激动人心吗?从上帝传给神父,神父传给王子,从立法者传给夫妇,夫妇传给女人。”然而,他的妻子,虽然是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在这一点上却有所保留,就好像一对夫妇尽管前卫大胆,但总体上还算得体一样。而他本人活力四射,喜欢高谈阔论。他的四周围绕着光环,散发着炼金术的气息。他读过弗洛伊德的论著,他(当然)也同意此人的观点;但他却暗地里欣赏荣格的作品,对于这个人,我们说什么都行,是唯灵论者也好,不是唯灵论者也罢,但不管怎样他都是个大幻想家。毫无疑问,尽管为重返历史潮流做出了艰难的努力,(你们要知道他们为伽利略重拾名誉是在二十世纪末!)罗马教廷一直是倒退的。它的影响已完全丧失,至少是在文明的国家,我不会跟你说非洲或拉丁美洲,或者落后的西班牙人、爱尔兰人或波兰人……这位来自东方的最后一位教皇,我认为,就像来自东方的朋友们说的那样:只可能是苏联或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过去的老对手,知识狭隘的布尔尼贤神甫被打倒了,在郊区一座昏暗的修道院里走完了他的一生。尽管奥梅是左派,但他并不是宗派分子。还差得远呢。他谴责各种形式的极权政体,其中包括俄罗斯人,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阻碍了科学。奥梅敬重他的政敌玛克·奥莱尔(Marc Aurèle)的立场,因为他至少是充满人道精神的理性主义者和反基督教者。尽管导向完全相反的用途,但他们对基因工程的观点是一致的。不管怎样,奥梅有时候仍然发现自己在思考一些可怕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他认为自己绝对不可能想到。比如说,纳粹,尽管人们对此议论颇多,他还是认为纳粹是有胆量的……也许,他们只是按照(事情发生了)“疯狂先驱者”的标准在行事罢了……人类难以置信的胆怯让他厌倦,未来本可以更加开阔,每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的头脑中就会产生这些稍纵即逝的念头,或确切点说,是一些思想感受……他喜欢说:“我是一个幸福的实证主义者。”每个月,他都为艾玛免费诊断一次,给她进行长时间的检查,为她开一套针剂,随她自由支配使用。他们谈论夏尔的笨拙,而夏尔到最后也没有出人头地,还渐渐变得乖戾,尤其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奥梅说:“最终是一个古典俄狄浦斯情结的例子。”艾玛表示同意。她很早就发现了夏尔的强迫性精神病,经过了四年的观察分析之后,她会笑着谈论他的癔症……这并不妨碍事情像以前那样继续。莱翁是中立偏右的反对派年轻议员,罗道尔夫是个有影响的文学评论家。艾玛不再同他们在鲁昂的教堂约会,而改在了“小园地”或是利普的房间里。有时,晚上还会在轿车里亲热一阵。几年前,罗道尔夫疯狂地热衷于交换性伙伴,他把艾玛带到色情聚会上,这种聚会受欢迎的程度有时超出想象。为了取悦罗道尔夫,艾玛一开始很有兴趣,但她很快就厌烦了。不论人们说什么,金钱之事永远是唯一的话题。艾玛非常崇拜福楼拜,虽然她也很喜爱狄德罗与司汤达,然而他们两个人在《家中白痴》(L’Idiot de la famille)(虽然他们二人均未读过此书)中发现,萨特对可怜的居斯塔夫的病症做了精彩的分析阐述……罗道尔夫也这样认为。福楼拜的情况很典型。很清楚。有点可怜。当他们想到那些反对小说的诉讼时,就乐不可支,就像想到了中世纪一样。那些人真是可笑而保守,难道不是吗?这种偏见在今天,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已经没有审查了。非常明显。检察官厄内斯特·皮纳尔很久之前就被撤职,甚至在西部的选举中也遭到了排挤。律师玛丽–安托万–朱尔·赛纳尔,人们没有忘记她的辩护词;她离司法部长的位置越来越近,这是正义……罗道尔夫总是难以预料,而且他的评论非常细致,他喜欢说:“你注意到了吗?福楼拜被无罪释放是因为他的社会出身,是因为他医生父亲的名望。若是在今天,他应该会被判刑吧?”被新闻界集体攻击?面对这样的反常现象,人们笑了……福楼拜在描写艾玛对罗道尔夫萌生爱情的同时,又描写了农业促进会的景象和牲畜的嚎叫声,艾玛对此有点不满。她觉得这一段有点繁重,表现出的是人为的幽默。罗道尔夫指出:他那右翼无政府主义的一面,应该被称作不知悔改的小老头的低级趣味。然而艾玛,却总喜欢和莱翁一起乘船出游,多么和谐;坐在拉上窗帘的豪华轿车里兜风;旅店的场景……她认为对教堂的描写已经过时了:“教堂像一个巨大的客厅,环绕在四周;倾斜的拱顶,是为了在阴影中收集她对爱的忏悔;彩绘玻璃窗闪着光芒,是为了照亮她的面庞;香炉中燃起香火,是为了让她在熏香的烟雾之中显得像个天使。”(奥梅每次读到这一段,都笑得前仰后合;他在其中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嘲讽,同时也看到了福楼拜幼稚的征兆,“未了结的俄狄浦斯”情结。)当她读到下面的句子时,还是会颤抖起来:“她突然开始脱衣服,她扯掉胸衣上细长的束带;带子像滑动的游蛇一样在她的腰际发出咝咝声响。她光着脚,踮起脚尖再次去确认门是否已经关上,然后,她一个动作,就让所有的衣服落到地上;——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吭,表情肃穆,她扑到他的怀里,久久地战栗着。”

艾玛发现,现在人们已经不再这样描写了……即使法语正在这个世界上退化,也不必惊讶。没有哪个当代作家有这种联想力。一个都没有!当然,某些元素已经过时(尽管她每次重读这一段的时候,都有在几秒钟之内穿上胸衣的欲望),然而这种格律,这个分号和这个连接号带来的迷惑力量……我们感受到了一切,不,只是在这种风格的巧妙断续中……“某种极端的东西、模糊的东西、阴森的东西。”……尤其是:“与其说她成了他的情妇,不如说他主宰着她……这种腐化因为其深度,也因为被掩饰而变得几乎与物质不沾边,而她是从哪儿学到这种腐化的呢?

实际上,尽管“穿戴”着各种现代解放思想,艾玛还是艾玛……在这样意外的发现面前,是一样的反思,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愤怒和一样的失望,很奇怪,只有文学记录下了这一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名副其实的男人……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全是些傀儡、懦夫、爱吹牛皮的人、蠢货……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中,艾玛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个令人绝望的乏味结论……他们没有任何坚定性……除了在行动的时候,他们的兽性和空虚都暴露了出来……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令人恐惧……确实,他们的根已经腐烂……说到底,他们都是虚假的艾玛……是骗子……是虚假的表象……为什么一定需要他们呢?就这么确定吗?总之,只有奥梅是真正严肃的;但是他太平庸、太狭隘,你可别说他是可亲的,他要是有点野心就好了……艾玛对FAM的宣传变得敏感起来……她遇见了贝尔纳黛特……她们双双坠入情网……一段同性恋情开始了……然而,并非如此,实际上也不是这回事……而且艾玛也很快就怀疑贝尔纳黛特只是在打她版税的主意……难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幻觉吗?奥梅给的安眠药就在那儿。她吞服了药片,希望能被及时抢救过来,并刺激罗道尔夫,让他在她的床头,对着她那张垂死的脸求婚……然而罗道尔夫却毫无反应……他坚持不与自己妻子离婚……尽管她为他付出了许多、牺牲了许多,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献给她一个人,他希望继续那种不断被外遇打扰的、平庸的夫妻生活……谁知道呢,他也许会将自己的残酷行为和无意识进行到底,直到让他的妻子再次怀孕……逼迫自己,让她再生个孩子……玛丽·居里(Marie Curie)也经历过这些折磨……这位头脑清晰的天才……但情感却极丰富……埃玛丽· 居里,受蹩脚情人的毒害……朗之万(Langevin)……徒劳的天使(L’ange vain)……

艾玛不死。她抚养了两个女儿:贝尔特和玛丽,心理怀揣着复仇:也许在某一天……不久之后……全面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