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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周汝昌与张仲先生的乡谊

来源:天津日报 | 周伦玲  2018年08月17日08:31

周汝昌先生(右一)与张仲先生合影

父亲周汝昌对津门故里的报纸一直十分重视与支持,他常常写一些小文,谈谈天津的历史与掌故,说说故乡的风俗与津话……来抒发自己的乡思。因此父亲与报社几任编辑结识而皆成好友,有的报纸还为他开辟了专栏。

天津日报的张仲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大约是1990年下半年,父亲听说张仲先生已经退休,就托朋友捎去一本《诗词赏会》。张仲先生接到书后,写来一封信,现录于下:

汝昌先生:

赐书拜收,十分感激。令人心赏的是,第一篇竟是解《满庭芳》。而小的主编《满庭芳》版已六年,也算主笔政吧,多少有些感情。虽今已离休,还留在这里看看版样,因此,看到大作,翻到开篇,心头难免一阵热乎。

赐书蒙题“乡兄”,实在不敢。去年写了小说《龙嘴大铜壶》,意在反对糟改我们的相声《钓鱼》,《四世同堂》李科长,等等,写点具有阳刚气的天津人,不想电视剧来个“全盘津话”。给我带来许多麻烦。因此,提起乡字,颇有点“望乡台打愣愣”之感。──不过,从您嘴里说出,我还是感激不尽的。

您赐寄的稿件,我总是第一读者。很多人同我谈到都说“味儿厚”,海阔天空,游刃有余,放出去又回到根本(要说的话),实在有意思,这些文章成了“报胆”。

几年不见,十分想念。去过南竹竿一趟,只见庭院寂寂,北房空空。才知您已搬家。我年一过六十,就懒得动了。有机会当赴新寓拜谒。颂康泰

张仲 八月十八日

父亲捎给张仲先生的《诗词赏会》这本书,1987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一本欣赏和评论古典诗词的著作。它的首篇即是“山抹微云秦学士”,是赏析秦观的《满庭芳》。《满庭芳》者,本是宋词中的一个著名的词牌名称,秦少游的《满庭芳》更是词名满天下,而日报文艺版采取了这个名称,则意义非凡。父亲说,日报《满庭芳》取名的创始人是张仲先生,其功不可没。其时张仲先生主管日报《满庭芳》版面已经六年,所以当一翻到首篇,看到《满庭芳》三个字时,他那个情、那种爱、那种不舍,油然而生。

不想由张先生信中谈到的津话,却引出父亲的一篇“大文”──

“哈门鸦儿的”。父亲讲述的是自己读了高阳齐如山先生的《回忆录》,里面提到一件至为琐细之事:大约是前清光绪年间,他在天津有一次听唱小曲,别的不记得,却单单记下了曲里的一句“唱词儿”:“哈门鸦儿的变了天”。友人说:什么是“哈门鸦儿的”?齐先生见他不懂这话,笑着告诉说,在河北省他故乡一带,没有不懂这句俗语的人。

父亲读齐如山先生的回忆录,读到此处,兴味盎然,不禁想起很多的“事情”来。父亲说这句俗话,自己从小时候就听人这么说,自个儿也这么说,确实无人不懂。父亲想,这样的话如今一定还活在天津人的嘴里,也有说成“哈门哈鸦儿的”,多一个音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这四个字应当是“好眉好眼”的,而它引起的语势,必然是“却一下子变了脸”!只不过人们说快了,说“熟”了,字音就会小变,变而生出那种神妙莫测的“哈门鸦儿”来。

文刊出不久,父亲接到张先生的来鸿,夸奖“哈门鸦儿的”写得好,并提及了津腔俗语。这样就又引出二人讨论“津话”的一段佳题。父亲在给张仲先生的回信写道:

张仲乡兄文侍:

忽奉来鸿,喜甚!“哈门”拙文实难言佳,但竟引起吾兄兴致,也就没白写,大为荣幸了!我总以为,治学应“杂”,方能融会贯通,得其真谛,兄之志趣,与吾正同也,故“话若投机语更多”。可惜不能常会为恨事耳。“好模好样”,弟恰亦想到了,只因所闻者,末字上声(往上挑的)居多数,不往下“坠”。又因俗语(正如兄言)必不落“概念化”,特别“形象化”,模样与眉眼相比,则不逮矣,故舍样而取眼焉。然此等一定亦如兄言也。“头上末下”,连字也难定,曾疑原是判试卷“从头抹到底”之遗语(古见不通之文,即以墨大抹之!)当然本有“全部”“终生”,亦即兄谓“从头到尾”之义。弟自幼者,与京解同(包括一些词典),乃含有“破天荒第一遭”语气,常常带有“稀稀罕罕”“难得之极”来的口吻。比如“人家头上末下得了个65分(刚及格),你还不知足(乡音‘识举’)”?虽赞实谑也。兄记“好缅儿”之急读合音,妙绝!弟即想不到。“蚂蚱眼儿”弟旧解为“马眨眼儿”,马到擦黑“困”了!“鬼龇牙儿”则特指待晓时之极寒(夏日不用此语),如旧时起大早套车赶路的,穿最厚的大毛羊裘都顶不住,故云鬼都冻得龇牙!亦妙绝之想,令人捧腹。兄引“吴歌”句,恍惚记得弟亦正引过,“英雄”所见,快甚快甚!天津话还有绝活不少,惜无人留意……兄之论方言一段,语语精到,佩甚,生活、历史、精神、智慧、风趣、哲理、诗意……咸于俗言中寓焉,一大宝库,而无人采矿炼金。蒙示,津民多来自南京、江淮……益我知识。曾见纪晓岚家谱:永乐五年迁北,原籍金陵上元县也。吴音字尾-n -ng不分,如卿,念钦……旧常笑之;继思劲jing,津音jin,肯keng,津音ken,索性(兴),津音索新(信)……何尝不是将ng混n?正吴语之痕也。津语之多尖字,理亦同。但“吴”之到津,“同化”了它,还是强烈的津味,与吴如此不同,则津之奇致也。拉杂遥颂

春嘉!

弟周汝昌顿首 辛未二月初六

张仲先生是民俗专家,涉多领域,记得父亲还与他讨论过水西庄研究会之事,父亲寄给他一首诗,云:

里人犹指水西村,欲画遗畦草不存。

一代风流文史在,鸿儒何以重津门。

1996年5月,我陪父亲参加在天津天后宫内举行的妈祖文化研讨会上见到过张仲先生,父亲与他执手问候,相见甚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今二位老人相继逝去,我写下这篇小文,特为纪念父亲百年诞辰与张仲先生逝世十载,愿他们二位相聚一堂,继续畅叙友情与乡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