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的大陆气质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邱华栋  2018年08月12日13:35

要是说起外国小说来,最对我的脾气和性格、胃口和文学观念的,就是拉丁美洲小说。我当然读过欧美很多杰出小说家的作品,但是让我深受影响的,还是拉丁美洲作家写的小说。感谢我们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文学翻译家们,你们在最近十几年的时间,让我这个不懂上述两种语言的中国作家,看到了拉丁美洲作家写的杰出小说的大部分,我也因此高兴地搜集到了国内出版的拉丁美洲作家几乎全部作品的译本。

每个地方的作家,必定带着那个地区的很多特点、气质和风貌。通过一个作家,你可以感受到来自他背后的那片土地的性格和气质。阅读这些优秀的拉丁美洲小说家的作品时,我大脑里的眼睛,渐渐地看到了一整块大陆的形状和气质,它的河流和山脉,它的深沉与激越,它的涌动与激情,它的忧伤和欢乐,它的痛苦和别致的舞蹈。

我是把拉丁美洲小说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的。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说,有着一种宏阔的大陆气质,这是我最心仪的。为什么?你看看他们的地图,再看看我们的地图,你就知道了。我们的大陆和他们的大陆,有着相像的起伏和巨大跌宕。

我喜欢拉丁美洲作家作品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拉丁美洲的很多国家并不发达,有着和中国一样的很多后发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社会现实。拉丁美洲作家的成功,的确使中国作家看到了一个希望,就是在一个经济政治文化都不发达的地区,照样也有可能出现文学的发达现象。

我碰巧出生在新疆,那是个大气和荒凉的地方,所以,我喜欢开阔的事物与风景,喜欢大气的东西。我后来到武汉念书,再后来到北京工作和写作,十几年的时间,作为报社的记者和编辑,只有少数两三个省份没有去过。我走过了中国地图上大多数省份,亲眼看到了中国的多色杂陈和层次丰富的现实图景:从有母系氏族社会遗存和刀耕火种的半原始社会,到封建落后的农耕文化,到前现代的小县城,再到现代化的大城市,最后到了消费和信息社会的后现代超大城市的生存景观,我们的大陆是多么的神奇和丰富。而拉美作家曾经也是神奇地描绘了他们的神奇大陆,他们的作品,反过来让我们发现了自己大陆的神奇和丰富。就是在这一点上,我是如此地喜欢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他们向我展现了整个大陆的风貌和气质,我们的作家,当然因为有着同样丰富和复杂的大陆作为后盾,我们的小说,肯定也应该有一种带着黄土、青山、流云和深沉的河流的大陆气质。但是,我们的小说似乎还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最主要的是,商业的利益在侵害着我们,使得我们的作家们缩手缩脚,我们多少不敢像拉美作家那样,在文学形式的创新上大胆异常,作家害怕读者无法接受,或者出版社首先就不能接受。另外,我们还有一些创作上的禁忌,作家自己有时候也有禁锢。可是,面对中国如此丰富的现实和历史的写作资源,我们的作家将很幸福。如何打量和使用这些资源,拉美作家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最近二十年,我们有创造性的好作家越来越多,我们汉语的好小说也在层出不穷;这一定和外来的文学,包括拉美小说的刺激,是有关系的。

我们的文化和文学现实现在是一种“入超”的状态,就是大量的其他语言的外国小说经过了翻译,进入到了我们的市场上。但是总有一天,甚至还不会太远,我们作家的小说会“出超”,会进入到西方主流的出版物市场。这个趋势正在到来。

我有一个理论,就是“小说的大陆漂移理论”,我觉得如果把人类很多作家创作小说看成是生长着的一个生命体,那么它在最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显现出了一个大陆漂移的痕迹。就是从欧洲到北美洲,再从北美洲到拉丁美洲,然后现在,轮到亚洲作家来“爆炸”一下了,人类文学的增长点,或者说人类文学的新的独创性,肯定会在我们亚洲的土地上出现。已经有这样的先声了,你看日本的一些作家,我们的一些作家,印度、韩国,甚至是斯里兰卡的小说家,已经有很好的作家出现了。所以,我觉得中国作家有着特别好的机遇,就是在文学本身的发展在漂移过程中开始衰朽的时候,我们正在接过这个文学创新的接力棒。当然,对我的这个“小说的大陆漂移”论,国内的一些小里小气的江南才子,在背后曾经讥讽过我。他们是瞎子和短视者。

在现今一片解构和后现代的文学观念甚嚣尘上的浪潮中,我却恰恰看到了拉美作家逆流而上,把垂死的西方现代文学主潮的接力棒给接了过来,写出了如此多的杰出作品,还有一个“拉美文学爆炸”的文学现象的出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什么时候,我们的汉语小说也来一个“爆炸”呢?是不是这个爆炸已经开始了?我还不太确定,但是感到了这种气息。

要是说到一些拉丁美洲作家的具体的作品,我特别喜欢安·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总统先生》,胡安·鲁尔福的《平原烈火》《佩德罗·帕拉莫》,博尔赫斯的全部短篇小说,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以及《百年孤独》《家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富恩特斯的《最明净的地区》《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巴尔加斯·略萨的《酒吧长谈》《绿房子》《世界末日之战》,墨西哥作家费尔南多·德尔·帕索的《帝国逸闻》,古巴作家卡彭铁尔的《光明世纪》《消逝的足迹》,智利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爱情与阴影》,乌拉圭作家贝内德蒂的很多短篇小说,古巴作家加布里埃拉·因方特的《三只悲伤的老虎》等等。

对当代中国作家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首当其冲的就是《百年孤独》。据说这本书在世界上超过了一百个版本,光是荷兰文,就有十八种。《百年孤独》被称为是关于拉丁美洲的寓言和一部缩影式的百科全书。这部作品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有了翻译本,结果直接影响或者促生了我们的很多作家写的优秀小说。光是《百年孤独》各种正版和盗版的中文版本,我已经有八种,其中还包括一家生产“百年孤独”酒的酒厂印刷的、专门赠送用的小开本非卖品《百年孤独》。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列出来这么多小说的名字,是因为我反复地阅读过这些作品,几乎已经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

上大学的时候,我对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特别心仪,他对现实的关注和不妥协的批判精神尤其喜欢,当时就阅读了能够找到的巴尔加斯·略萨的全部作品,在快毕业的时候,还模仿他的结构现实主义的路子,写了一部全景式描绘大学生活的长篇小说。我的这部小说分了四条主线索,其间还插入了十二个独立的短篇小说,另外,还插入了表现校园生活花絮的“校园长镜头”等,尽管这部小说到现在也没有出版,但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了驾御长篇小说的能力了。后来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和《城市战车》,我就特别喜欢使用结构现实主义的手法,小说的情节都是双线叙述,外加一些副线和情节的枝杈。这样做的效果,首先使小说的容量和宽度都提高了,其次在时间的跨度和信息量的容纳上都有优势。

前年我出版的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应该说也是深受拉美作家影响的一部作品。尤其是在小说主题和结构上,这种影响十分显眼。在我的这部小说中,从文体上,我尝试了十几种文体,报告、通讯、访谈、散文、诗歌、回忆录、评论、札记、书信、剧本片段,以及意识流等等,来展现我的小说主人公几十年的历史与生活,类似于巴洛克式的描绘和后现代色彩的“繁复”美学风格的创作。

我在前面提到的这些拉美作家的长篇小说,很多都是我们所说的那种宏大的历史叙事作品,小说的时间跨度,小说所消化的拉美历史和现实的材料,小说展现的宏阔程度都是相当大的。这些都是日渐进入消费社会的我们所缺乏的。阅读拉美作家的作品,我经常有一种创作的冲动,比如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可以以毛泽东为主人公,写一部小说?我因此搜集了很多关于毛泽东的资料,也曾经写了一部分。但是目前这个题目对于我难度很大,我迟迟无法动笔完成。我在阅读《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时就想,为什么不来写一部关于最近二十年,中国新兴的大民营企业家的复杂的发家史?现在,随着很多“问题富豪”的纷纷落马,财富“原罪”的讨论开始了。这个题目我还在斟酌中。我每隔几年都会阅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全部短篇小说。因为他没有写过长篇小说,我就想,我能不能写出来这样一部长篇?

你看,拉美作家首先就教会了我如何转化我自己拥有的历史和现实的写作资源,让我能确立一种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和判断力。不过,我强调的是,被影响,甚至是模仿这些作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总是一个小爬虫,被这些大师的阴影给笼罩了。你在阅读的时候,必须要被这些作家激发出来一种任性的倔强,就是我要写得和你一样又不一样。拿来的时候,你的站位不要太低,要不然你永远都是一个复制品。我们要学习的,最主要的就是这些作家处理素材和看待自己写作资源的方法。找到这种方法的根源,我们就有可能超越。我喜欢拉美作家的大气磅礴。这些作家都有着非常大的雄心壮志,就是把自己的国家,以及自己国家背后所依附的大陆的人文风貌,通过笔触,全部展现出来。如此的大胆和雄心壮志的确是罕见的。而且,这些作家的经历是非常复杂的,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是饱学之士,知识非常的渊博,要不然就没有处理如此丰富和复杂历史和现实的能力。在他们多彩的笔下,拉丁美洲的神话和历史,现实与想象,竟然是如此完美地得到了展现。能够经得起阅读的小说并不多,但是在短短二三十年间,拉丁美洲作家们就写出了这么多经得起阅读的作品,实在是文学史上罕见的事情。

一个地区有着一个地区的神话、历史、记忆与相关的文学。文学形式也是如此。我们的小说传统中有很多的样式,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跨文化沟通的时代,我们小说的样式当然会有很大的变化。对我最为重要的启示是,拉美作家在小说形式和技巧的实验上,延续了百年来欧洲和北美洲作家的探索,接着走出来一条自己的艺术道路,反过来影响了欧洲和北美洲文学,还有很多其他地区的文学。

在“小说的大陆漂移”到了我们这个大陆的时候,机遇和使命肯定会催生出一批人类新文学现象。在这一点上我对汉语小说和中国作家很有信心。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华工商时报》记者、文化部主任助理,《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等,现为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出版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等九部;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评论五百余万字。

选自《世界文学》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