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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河雨,洗我心尘

来源:新浪博客 | 谬谬无余  2018年08月12日23:38

一 且把所有深意交付

起来喝水,小腿又僵又疼,走上几步,痛感才有所缓解。 拿表看时间,已经沉沉地睡过十个钟头。行李箱还站在墙角,跟出发前一样,但现在空了,它又回到了家里。

洗过的衣服,挂在阳台上,滴着水,散发着肥皂的清香。白色绣花的衣衫,挂在高处,微微摆动,似回味昨天,那青山碧水间的漂洗,淘漉和涤荡。

走过的路,分寸不移,留在了路上。

跋涉,并没有在体表留下痕迹。

只有心,得到了一种深意,且容我把所有深意,交付笔端,珍藏并致谢。

二 将远行,洒然随风雨

约了十号出发,因一个不能缺席的会议,推至十一号。可用的时间,无疑又少了一天,但并不可惜,只要大家都能去。雨,在十号近中午时分,倾盆而下。冒雨去超市买东西,要在出门前精心做了一餐,用完所有食材,整理好厨房,将房间打扫干净。等旅途结束回家来,整洁干净,正好承托风尘仆仆的身躯。

远行前一晚,又失眠了,一个人醒着,像在夜雨的大海上,孤舟般飘荡,静静听雨。看一遍时间,十二点;再看一遍,三点;听了很久的雨,时间终于到了五点半。

悄悄起床,洗了一个小时的热水澡。披着滴滴答答的头发,推开窗,雨的星沫扑到脸上身上,腾腾热气瞬间被雨气带走。大雨还在下,不由担心能不能走。

联络之后,十点在服务区集合。

于是吃早饭,关门窗,关水闸,检查电源,拉着行李箱出门。给车子加油加气,到服务区等待。三辆车子到齐之后,雨也停了,空气又凉快又干净,车窗外夏季的植被繁茂苍翠,天空高远,路途漫长,身心沉浸在愉快中,暂得一份自由,用陶潜的话说“复得返自然”。

三 人在青山的青里

车行秦岭,人在青山青里染了满怀的碧色,落一襟清凉,山雾浓白, 云潮岚烟,岭上轻纱白练。一帘山雨洗尘,雨声在车顶奏鸣,车窗被冲刷,密集的泪水挂满玻璃,一颗一颗缓缓下滑,继而在脸上罩一层朦胧的忧伤,隔膜着,猜不透。

带了本小禅的书《如果 春天去看一个人》,赤脚曲腿盘坐在后座上,一页页地读。也会长时间捧着书,不看字,对着满目山雨青翠痴看。在旅途中,如果单调寂寞,读一本自然很好,但当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也不该奢侈浪费这种天然的赐予。夏季的青山,真好啊!草木都带着极强的荷尔蒙,蓬勃疯长,恣意纵情。原始的生命力量,让人略感自卑,像是没有用力活一样,觉得羞愧,虚掷。

约行一百公里左右,便在服务区休息一次。在宁陕,雨正大得紧,不撑伞,只消一秒钟就会被浇透。厅里摆放的几张圆桌,都已经围满人。空气中全是泡面味,也只有泡面,才让人真切感到旅途。热水一时供应不足,人们抱着泡面桶在檐下等待,雨水溅过来,裤腿慢慢湿了。孩子最先得到了热泡面,用叉子挑起来,一根根吃得很精致。也买了粘玉米,放在泡面桶边上,悠悠冒着气,很香。男人们点了烟出去,一口口无声地吐着烟雾,解着开车的疲乏。

四 耽溺于漫无尽头

一个吃泡面的午饭结束后,车子开过了一段多隧道的路,之后慢慢开阔。

农田,村庄,还有成片的荷塘,水势湍急的河流,陕南略带南方气质地款款走来。城镇村庄,单调的高速路。困倦袭来,我蜷缩在后座上沉沉睡去。等到再醒来,耳朵嗡嗡地响,他们说话就像隔着厚玻璃,这个世界的声音暂时失真,失灵,将我弃置一旁。就那么木然地在另一个服务区,过了半小时,慢慢又回到了声音的世界,他们在说话,就在我身边,没有隔膜。

手里书翻到79页时,我在空白处记下这样的句子:

“音乐放着刘德华《去年烟花特别多》

车子驶过城固

路牌上写着:上元观

前面有我们追赶的059

后边紧跟着的是303”

一面望着早点抵达,一面又耽溺于行进中似乎漫无尽头的自由,希望一直在路上。

五 从岁月中转身

当车子真的抵达,呼啦啦都下车,已经站在理工大校园了。不知道是放了假,还是正忙着期末考试,看不到几个学生。对于一个在这里读了四年书的人而言,时间和距离让他多了一份牵绊。其他人,只是带着好奇,听或者看不熟悉的风景,并试图去构想那些被讲述出来的故事。

树荫覆盖的石椅,落满苍绿的凉意。一个人,从岁月中起身,痕迹并未深留。

物理楼旧旧的,斑驳的外墙沉默,像一个紧紧抿嘴倔强的少年,两只翠绿的清洁箱放到楼门口,现在这座楼属于化工系。

没记住那座是当年的宿舍楼,只记得某个宿舍楼下,停留了很久,一簇高高的竹子相围相绕,远远看去是一棵沧桑老树,宿舍窗下正开着黄色美人蕉。明黄的花丛,又高又密,在青竹翠色里闪烁着,照耀着。

格桑花缤纷,蚊子与花的赠与,许多带着芳香的毒吻,孩子们在此处流连,小手举着花碗,对镜头甜笑,她们寻找花蜜,在花间合影,给本已经多花的头发上,再别一朵。

最后,停在湖边。

亭台的倒影,落在一面青碧的镜中。倚着温的木栏杆,水波微漾,心里有了静谧,遐思。有水的地方,总能多一份灵动的浪漫,那些静坐在湖边的傍晚,躺在青草上的午后,还有那些打开未来得及读完的书,忧伤过,沉默过的青春,几乎在托付给流水了吧!

在湖边摘了一把野花,小姑娘们抢过去玩,为着谁先玩,她们使性子,闹脾气,在大人面前诉委屈,临走却毫不在意地,投野花入了湖里。她们很快就抛弃了,也忘记了,真是纯明简单的人啊!

六 满阶青苔痕

理工大,一个人的旧时光,老故事。

拜将台也是老故事,刘邦与韩信,站在历史的崖头,目光里洪流般的时光,旧了,绣着满阶青苔痕,又湿又软渗着水。

行客只顾踩过去,沿着台阶往上,再走下,也会无心拍栏杆,对着高大的人物雕塑凝目一望,却扫到了城市的楼群,待目光一收,墙角的芭蕉正绿,阔荡荡垂展着,恰能容一个人去下面避雨。

孩子们好奇巉岩假山,爬上去玩,像群小猴子。他们下了假山,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欲进又止。于是过来拉大人的手,胆怯着,兴奋着,朝着山洞深处走,走到一半,对面洞口的光照进来,胆子便大了,挣脱大人,飞一般冲过去,一面笑着叫着,一面乱蹦乱跳。

一霎微雨,并不需撑伞,围了石桌休息,给孩子们摘了许多银杏果,放在石桌的棋盘上,他们假装下棋。女孩子又开始闹,为着谁的果子多,谁的果子少,争吵不休。跑过来找大人诉冤枉,无奈又去高处摘一把,还是分不均。

其实,女孩子的小手已经占满了,她们也还没有到数得清个数的年龄,一个个嘟着嘴巴,眼泪哗哗,像是没得到珍宝似得不开心。

然而,不用担心这些,出了拜将台大门,看见一只石狮子的那刻,银杏果的事便终结了。

七 傍晚,到江边去

绕城一大圈,终于在天黑前把行李搬进酒店。住处离江边很近,步行五分钟的路程。深入小城的街巷,和当地的人说话,吃地方菜,在夜市中染一染市井气,到江边去吹风,听一江滔滔,随江岸的人群站在路灯下,一个人趴在高高的桥栏上,看江边居民楼里万家灯火,旅途所独有的欣悦渐渐散去,竟感到一种怅怅然。

晚间吃了热米面,当地人的自制烤香肠。肠胃在中午一碗泡面应付过之后,被晚饭安抚得宁静妥帖。站在江桥,他们一面谈论着热米皮的味道,一面在江风中整理头发。下过雨,江浪浊浊,水势极大极猛,带着巨大的轰响,从宽阔的桥柱间奔涌而去。风是冷的,我搭了薄披肩,才觉适宜。

只是蚊子太多,像是闻出了我们这帮外乡人,想多尝几口新鲜。人不得不迅速移动,但还是躲不过,不停弯腰挠着小腿,脚踝,甚至把一只蚊子拍死在额头上。

小女孩坐在大人肩头,开始打盹。

开了一天车,大人也累了。

回住处,洗澡,又翻了几页书。外边楼道里静悄悄的,对面楼上的灯光广告牌慢慢模糊起来,窗帘低低垂着,床头灯很陌生地看着我,渐渐也听不到空调的声响了。在外乡的房间,短暂失眠之后,终于被疲惫拖进梦里。

八 江边,两个早晨

家乡在一座旱塬上,定居在远离水系的小城,人生中的所有阶段,都远离着水。然而,江河一直在召唤着。许多梦境,都贯穿着山水。四季中遐想最多的,是入山林,在水边,安静地度过一整天,只看山水,不说话,听流水声,山林的鸟声,临水而坐。

江边的早晨,悄悄起床出去,街道是空的,偶有车子缓缓驶过。

穿了件很长的白短袖,一条贴身的远动长裤,带了披肩,手机,一路慢跑着,到了江桥。昨晚停留过的地方,下面正在施工。桥的另一头,远远看得出是一座河滨公园。有些晨练的人,在公园里走动。

过桥,下台阶,从江边的树下走过,昨晚的雨水,还积存在树叶枝条上,晨风一吹,洒在身上。沿着江边小路往前走,脚下有厚厚一层未经踩踏的淤泥,走着绕着,踮着脚,还是踩了两脚泥。一连几天大雨,河水刚了路沿,走在江边,扶着围栏上的铁索,看江水在脚边翻滚,看一会儿就会眩晕,仿佛要掉进江中,被洪流裹挟而去。于是,退到稍远处,靠近树木,继续往前走。

江上起了大雾,城市站在雾中,有海市蜃楼的味道。 第二个早晨的雾更大,晨练的人在十米开外,就看不到了。江边多是垂柳,仍是存着雨水,走过去,拉拽枝条,就是一霎雨落在自己头上。不同的是,水位已经下降,降了大概一米左右,水在更低的低处,滚滚江流中,竟有一只水鸭顺流而下,它从何处游入这个清晨呢?在相距几十米的位置,另外一只正追随而去。它们在雾蒙蒙的江面,只是灰暗的两个小点,却在命运的洪流之中,一前一后,共济一江水。迷茫与执着,顺应与追求,存亡与安危,这江上的两个逗点,也算是一种启示。

流水去了,随之而去的很多,但也留下了一些。

第一个早晨,我曾和四个人对话过。一个带着收音机的老年男子,我请他为我在江边留影,他说自己不太会照相,表情木然地为了照了一张,只是勉强把人装进镜头。第二个是女清洁工,她正推着清洁车,收拾地面上的垃圾。我请她为我拍照,她摊开手:手好脏的,没法拿手机啊!第三个是位晨练的大姐,戴着眼镜,有涵养,特别热情地帮我拍了,是我想要的照片。第四个是公园的保安,老年男子,清瘦而矍铄,健谈。

他说:昨天傍晚的江水,竟然淹没了那边台阶下的草坪。

我说:昨晚只在桥上站了一会儿。

“水位慢慢退去,草坪上留下许多人,昨晚好多人在这边捡鱼呢!猫也很多,都吃饱了,美餐啊!”

“每年夏季都这样吗?”我问。

“上次发这么大的水,是2013年了,到今年有五个年头,水势真的很大呢!”

他听出我是外地人,又问我从何处来,在这里玩几天,是一个人还是和朋友。从听不懂他的方言,到慢慢懂了,过去了二十多分钟。又请他给我拍了在桥上的照片,他把人拍得很大很虚,我又要求他以风景为重点,只要人在景中就好。他拍好了,还不忘夸一夸,然后微笑着道别。

九 市井间,老时光慢生活

江边,两个早晨,总有一个男人在树林深处吊嗓子,林深不知处,但闻人语声。这个小城是落后的,在一段满时光里悠悠走着,像那个骑着三轮车唱歌的老人,用白色的甑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早点,从大桥的车流中驶过去,清凉的早晨,与他苍凉的腔调,留在我的记忆里,要把我拉进一段慢生活,一段老时光。

从江边散步回来,小巷子里早市开了。狭窄破败,墙头垂着青藤,搭着半棵树,就地摆开菜摊子,铺一张油布或者肥料袋子,放上自家菜地里摘来的菜,大小不一的西红柿,弯弯曲曲的黄瓜,扁茄子,长短错落的豇豆。鸡蛋,盐鸭蛋放在竹篮子里。新采摘的野蘑菇,黄橙橙装满一大篮,主顾们零零散散,蹲在篮子周围挑拣。也有桃子,甜瓜等水果。

我想买点,但没带钱包。于是一家一家打问:能不能微信支付。多半摊主是老人,他们摇摇头,表示只收现金。找到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他又找来旁边一位中年男子,这才完成了微信支付。

早市在浓郁的地气中,巷子里走着穿睡衣买菜的人,一些旧自行车从身边骑过去,吱吱呀呀地响,生活的指针突然开始逆行,倒回过去,那么慢,那么斑驳,那么老。老得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守在微薄的菜摊子上,整理个一小堆豆角,再拢一拢弯弯的线椒,一脸皱纹,又沉默又安详。

江边,早市,早于别人的早晨,是旅途中专属于自己的好时光,是额外得来的。这里有另外一层时间,并行却又独立,一个人对风景的热爱与理解有多少,这层时间里的意义就有多少,私密的收获就有多宝贵。我想看的,在自己的节奏上,远离众人,才能找到自己。

再回到住处时,人们已经起床了。朋友开车找到的美味锅贴,放在桌上,仍是热的。无需多言,多吃才是最好的答谢。

十 褒河浊浪,浪外栈道青山

热米面,菜豆腐,绿豆汤,花生粥。

第一顿早餐之后,天空没有出太阳。一面感谢这样的好天气,一面开车去褒河。以前总听他们说在褒河吃鱼,便以为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饭菜也美味。褒河是褒姒故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给这次行程增添了一点怀古意味。“蜀道秦关”的底蕴,更是不同其他,里面慢慢有了历史遗踪,牵引着人前去寻找。

从城市中心到边缘再到郊区,太多灰瓦低檐的老房子,瓦上青苔瓦松,屋檐斜斜地压下来,晦暗而潮湿,镶嵌在临街的楼房中间,晃晃悠悠垂垂老矣。有的在檐下晾着衣服,有的挂着鲜花店的招牌,还有的是吃食店,五金店。

途中遇到交警执法,骑着摩托车一路狂追,拦下了前面一辆汽车,将他逼停在路边。没走出多远,又有一辆车听警车拦在路边,两个警察正在和司机交涉。这个小城的交通是混乱的,不论是车辆还是行人,都没有交通敬畏感,我们的车子在车流中走走停停,茫然不知所措。总有些电动车摩托车横冲直撞,一些行人跨越围栏横穿马路。

阴天,凉爽。拿起书又翻了几页,在书的空白处写几行字:

“去褒河的路上

两边站满了柏树

很直,犹如刀斧削砍过

又高又冷淡

夏天第一声蝉鸣传到耳中”

“路过一些小镇

老房子,青瓦

瓦上湿润而多苔

九十年代的旧街道

连人也是滞留在时光深处的人

墙很矮,河上的栏杆已残破

河水又急又宽

雨后的青泥气漂浮在空中

不太懂的地方口音

又着急又好奇又新鲜”

驶过一座白栏杆老桥,往右转,就到褒河。停了车,走四五分钟是入口。这时候太阳慢慢露出脸,但有人说:十一点有雨。于是仍旧带了伞,防晒也罢,防雨也好。朋友的伞是把长柄的老式打伞,行进过程居然充当了拐杖。等到小女孩的泡沫飞机,高高架在一棵法国梧桐上,这把伞还充当了子弹,一遍遍扔向高空,把小飞机救了下来。孩子们欢呼着:飞机得救了!而至于伞的破损,她们不想去了解。

一条仅容单人通过的铁桥,横空悬挂在江面,江里浑浊多泥的水,是江岸高出泄洪的结果,上游水库也在泄洪,这是到了上游水库顶端才了解的事。铁桥被无数条铁链牵着,上面走的人多了,会摇晃。如果只盯着江面,会害怕。朝着桥的另一端山崖跑,是一座亭子,亭子旁边巨大的泄洪渠,从高空往江面倾泻,水的飞沫扑了满身满脸。轰响不绝于耳,就算身边的人对你大声讲话,也难听的清楚。

太阳走到头顶时,我们在水库下面的小广场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

如果不是沿着石阶小路上山,便不知道,这才是风景的开头。

带了两个小少年,走了十几分钟陡峭小石阶,就到了水库顶端。工人们正在作业,但看不出来究竟在忙什么。大坝的一侧,波平浪静,另一侧却巨浪咆哮,山壑轰响。用少年的词语来形容:太壮观了。

走栈道,好几个人落在半山亭子里,歇着不愿再走。

真正沿着木板铺就的路走下去,几乎是平坦的,靠山的一侧,树木蔽日,山溪潺潺,不到百米便有亭子,清凉的长椅,可坐可躺。临江一面,青碧满眼,远山如画。此处行人不多,又是正午,一段段栈道空荡荡的,只等你上前去,一处山口,一处弯道,倚着山崖伸向江面的一道白色石门。也许正是“石门栈道”的来由吧!

约了走到石门就返回。

真到了石门处,前路依旧有风景召唤,但是不能贪心了。

亭子里的人已经下山了,两点以后的午饭,还得去寻找。孩子们困了,开始打盹。气温也到了一天中最高的时候,坐小火车下山时最好的安排。

午饭是在褒河农家乐吃鱼,一位大婶烧的农家菜,那盘油炸小虾米又鲜又好吃。

一个小少年,因为没有得到玩具,跟大人闹脾气。后来挨了爸爸的打,一直趴在外边的圆桌上哭,等到开饭,还在抹眼泪。

少年的妹妹也在安慰哥哥,不知道吃到哪盘菜的时候,他敏感的心终于忘记了,委屈也在眼泪中化解了,那只山上的弩,被其他念头覆盖。

回去的路上,迎着下午五六点的夕阳,刺眼且热。

行李箱再次拉回了老住处,服务员正在清洗许愿池,毛票捞走了,硬币留着做引子。前一个晚间,孩子们就在许愿池边争吵着许愿,这会儿又好奇的围过去,观察自己昨天投的钱币在不在。

坐在沙发扶手上,剪指甲,夕阳照着大厅的旋转门。

旅途,会在某个瞬间被渲染得美不胜收,比如傍晚,盛夏,外边有了蝉鸣声,烧烤摊的烟气升起来。

我又一次有了旅途之感。

十一 花生,冰啤酒,一室烟气

在住处,小睡到八点,才去夜市觅食,江边散步。

烘烤了一整天街道, 像一只大笼屉,人在里面清蒸。蚊子,防不胜防,小腿和脚踝是重灾区。 既热又痒,心也不由得焦躁了。他们在路边扫了共享单车,几个人骑着先走了。拖带着孩子的人,只得步行着,在车流中躲闪穿行。

临江一个小广场,与所有的广场一样,属于儿童设施,属于大妈。

孩子跳了蹦蹦床,还要开碰碰车。车子是各种动物形状,装饰了彩灯,小孩子得大人陪同。大人控制行止机关,孩子负责方向把控。我陪玩的小男孩,只有五岁。想要灵活的在广场舞大妈之间穿梭,还有点难。所以,整个过程,都是我在掌控,起初有点生疏,跑了两圈,就非常娴熟了。孩子坐在我怀抱里,笑得很开心。而我也借孩子的光,回了一趟童年。我们的兔子车在人群中跑了将近十圈,五分钟就结束了,意犹未尽。

在夜市上转了一圈,没有食欲,下午吃得太饱了。于是买了鸭脖,花生米,小菜和啤酒回住处。Y拉过一张几,摆了菜,倒了酒。我过去的时候,几上放着一只大花瓶,里面插了艳俗的假花。真碍事,便顺手去搬,结果他们都大笑起来。已经不止一个人想要搬动花瓶了,可惜它是固定在桌几上的,花也固定在瓶子里,好吧,就留着花瓶好了,算是营造氛围。

开着空调,房间很凉快,举着啤酒,聊着第二天的行程。

小女孩趴着床沿上,指着花生米要我喂。她刚四岁,眼目明澈,有时候高冷不理人,有时候像个女王命令一切,最后一天在华阳,她为了惹一只牛走出栏圈,用尽全力唱了好久的《小燕子》,声音又奶又动听,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不断举杯,忘了当时的说辞,只是一杯杯地喝,什么都不必去想。他们点了烟,悠悠地抽着,神情怡然。其实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也需要一支烟,但如果真得说出来,怕他们会惊讶。

孩子们喜欢上了按门铃,门开着也按门铃,大人走过去,小鸟一般散掉了。

按得多了,大人很烦,索性打开门,她们又各种送吃送喝加撒娇。小女孩真好呀!这一程,我的少年扮演了照顾别人的角色,除了照顾弟弟妹妹,也照顾我,背着最重要的行李,陪司机开车,每天早上起来整理行李箱。但我还是遗憾,没有女儿在我生命中。我那一腔泛滥的爱女孩情结,只能去哄小甜甜。给她拍照,梳头发,拉她的小手一起走,虽然常常被拒绝,没有面子,但仍旧想跟她套近乎。

她一颗颗地嚼着花生米,大眼睛开始打架。孩子们都困了。

大人们分完瓶中最后的啤酒,各自回房间休息,养好精神,明天还有很多路要走。

十二 南湖,可以迷路的岛

南湖购票,跟身份证最后一位数,车牌最后一位数有关,毫无道理。

爬彩虹台阶上去,就能看见绿色的湖水,湖中山影如碧螺。走一段下坡路,是乘船码头。晒着太阳,船上很热,座椅上放着一堆救生衣,有些脏。拣了稍干净的,给孩子套在身上,他们直喊热,索性脱掉了。

等了几分钟,又上来两位客人。男人打赌,一个说船的方向盘跟汽车一致,另一个说相反,第三个人充当仲裁,赌注是当天的午饭。发动机转起来,船长开动船,缓缓打着方向,他们大笑起来,指着那个输了的人,问中午请什么饭。

不过两分钟,船停在湖心岛边。远远看去,岛上树木茂密,有亭有楼,还有摩天轮。女孩子最先吵起来,想坐摩天轮。真的走到摩天轮旁边,才看得清它的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小火车轨道,落满灰尘空无一人的楼阁,荒弃的花园,没有路标的幽径,还有吃人的成群的蚊子。

这里生意不景气,游客很少,走在密林中阴森森。路的一头开着几朵忘忧草,我走过去采,空寂无人处,树腰里悬着一只马蜂窝。四下野荡荡的,只好顺着远处的人声紧追过去。

他们进了一处玩棋牌的院子,打麻将。院子临湖,摆放了一排躺椅,适合孩子们休息。一座高高的花园,花园边插满彩色风车,每吹来一阵风,转动的风车都惹我注目。我小时候最会做这样的风车,用一只干的玉米杆,扎一枚细钉子,钉子穿过纸风车,先用嘴吹着试一试,然后跑得满院去找风。

我注意到一个干瘦的老女人,坐在高高的花墙上,头发编着花白辫子,失神地看着一切。她没有说话,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太阳走一点,她就往树荫下挪一点。或许,她只是普通,又或许,她很神秘。

因为热,主人开了院里的风扇,风扇转起来的瞬间,灰尘顺势而下。麻将玩了一圈,手上就沾满了青霉。大家抱怨着大家抱怨着打算走,天空滚起来雷声,天阴下来,大雨蓄势待发。

约了往拜月楼方向走,雨一下来,人就走散了。绕着小岛走了大半圈,没有路标,迷失在林子里。看到一座亭子,到了跟前,却不是泊船码头。从亭子里喊Y,从应答的方向重新定位,走到许多七彩的水泥伞盖旁边,伞盖一直伸向林子另一端,如果拐过弯还不是码头,就得再返回。伞盖很旧,几乎被四周杂草掩盖,但沿着它们下去后,果然看到船停在岸边,工作人员招招手,我们上船,大家等久了,有些焦躁,都不愿意说话。

雨越下越大,都没有带伞,在一个商铺檐下避雨,他们去开车。孩子们围着一盆孔雀石,挑挑选选,中途换了好多次。车子走出一段路之后,女孩子又一次央求哥哥,下车换了另一种颜色的石头,大人们只好摇头笑笑。

返程已经两点,沿途有饭店,门外停了几辆车子,也不知道是店主的,还是客人的。很热情,很周到,倒水添茶,送水果,出出进进地招呼,客人都不好意思了。吃了他们推荐的阳鱼,似乎是当地特有的冷水鱼,生长期很长。刺少,煲汤最好。Y说,鱼好可怜,本来活蹦乱跳,生命旺盛,我们一来就成了盘中餐。

出于对这条鱼的悼缅,鱼汤喝了个干净。

十三 小镇从青山白云中,洗了出来

写到这里,天黑透了,起身拉帘子,半弯月亮正在窗外。华阳镇的晚上,临窗睡着,夜里下大雨,有种与世隔绝的味道。也曾有一个闪念,雨一直不要停,最好回去的路被山洪冲毁了,被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留在山里,对着窗外的青山大河,呆看几日,到河边去,到桥头去,到山亭中去,在低矮昏暗的小铺子里吃新鲜菌菇,喝一口茶,看一眼堵在镇子尽头的青山,像一个避世者,在山居中缝愈尘世的伤痕。

民居,久雨之后,散发了霉味,床铺潮湿。但整整一个下午的盘山公路,我这个素来晕车的人,以只吐一次的状况坚持下来,实属难得。看见床铺,疲乏松散的肢体就躺了下去,头昏沉沉的,除了睡觉,别无所求。

放了行李,简单休整片刻,下楼吃饭。大多数饭店空无一人,店主没精打采坐着,因为太晚,也不愿再招揽,听凭客人在门口徘徊。有一家店,里面坐了两桌客人,比较之下,算是镇上最有人气的,点菜,好几个被告知没有。最后干脆不点菜了,由店主推荐,有什么能做的,尽管做就是。

一桌菜摆满时,我已经吃了一份面,困倦泛起来,头晕得厉害,几乎在饭桌上睡着。于是,起身先回。外边又下雨了,所幸不出五十步,就是住处。

窗外雨声缠绵,他们陆续回来,各自关房门休息了。

我已经躺下,回想着下午走过的路,山路弯弯,千道万道。弯道很紧,一侧是深壑或者大河,大意了,就会出事。山有多大呢?整整走了四个小时,遇见过放牛的妇女,也遇到了徒步负重的男子。水稻田一畦一垅,绿油油和五月的麦田相似,我好奇那田里是否蓄满了水?水里是否有鱼?想让车子停一停,待我走到稻田边去,留个影。但是没有,三辆车同步往前,谁停了,大家都得等。

只在一处浅河湾停过,山雨使河水上涨,漫过村民平日往来的水泥路,一条厚厚的水毯铺过去,站在路上,即使一个大人,也被胁迫着站立不稳。他们走到河心,牵着他们的少年。女孩子在浅水边,捡了石头,投入水中,看谁溅起的水花高。

我独自站在河流里,流动的河面,使我晕眩,幻觉里,要倒下去。在河边大石头上坐下,给小孩子们在河底捞石头,攒够一大堆,等河里的人过来,投石溅湿他们衣服,并依此为乐。

晚照,只在一个弯道之后,突然刺进山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句子,也在那一刻被吟咏了出来。密林被万道金光刺穿,透彻明亮,豁然缤纷“柳暗花明又一村”。小镇从青山白云夕照流水的背景中,洗了出来,清晰地映入眼里。

古人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再多的跋涉,只要以美景报偿,都会被感谢,被珍藏。

河里的水声,那么不知疲倦,昼夜不舍。夜里的雨声,却倦了,没能下进梦里,在双眼沉沉闭合的那一刻,雨声就留在了人间。

十四 有些雨滴,睡在松针上

诗人说“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古镇的黎明,从郑愁予诗境里苏醒。

雨后的街道,很干净。睡不着的旅人,不止我一个。长裙的女子,已经站在河对岸。桥上有人晨练,清洁工扫着广场,还有人在河边树下竖起三脚架,不知道是拍摄,还是观测水位。

我要到高处的山亭去。这是昨晚,望着一亭莹莹的明灯,就想好的。清晨,洗了一把脸,穿了跑步的长体恤出来,就往亭子方向走。也在桥上驻足拍照,也在石洞下被水滴击中,还差点沿着河岸走下去,但最终,选择了爬山。

不是因为要征服什么,是因为知道,在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登高望远,一切尽收眼底。沿着曲折的台阶向上,每到开阔处,都停下来,能看见有人站在街心,手里拿着一把伞。停在人字路口几秒后,向着镇子另一头走去。

我爬到山亭时,太阳正从对面山顶云雾中挣扎出来,山腰是青翠,用手机抓拍了几张之后,太阳又被雾遮住了。浓雾慢慢下降,落在镇子上,落在河水尽头。

站在松树下,顺着鸟鸣寻找,看不到一点踪迹,只有晶莹的水珠悬在针尖上,每一簇针尖,都寄宿着细密的水晶。用手抚过去,清凉落在手上,像把早晨握在了手里。

一只铁梯,通向更高处,上去之后,才知已经无路。退回来,下山,觉得尽兴。后面下来一个男子,手里提着一窝新挖的兰草。脚上沾满泥,说是从无路处走过去,行泥泞之处,挖得野生兰花。他也是旅人,带着山间的礼物回去,就是带了青山的深意回去,别有一番情致。

采兰草的人很快下了山,而我还在走走停停,给花草拍照,给自己和青山合影。

十五 山谷里的居民

镇上的店铺,八点了还闭着。

沿街寻找早餐时,一个银行工作员从面前匆匆过去,化了淡妆,穿着高跟鞋。银行在镇子另一端,设在老建筑里,招牌都是仿古的,很有岁月感。我想这个女子,应该是去那里上班。居民都起得很晚,街上尽是些闲逛客。

仅有的一两家早餐店,稀饭已经卖完。别无选择,要了一份菜豆腐,加了盐和辣椒,把小菜全倒进去,还算能吃下去。店里的包子特别大,一个就能吃饱,我吃了红豆沙的,正好与辣辣的菜豆腐汤相配。

孩子们喝了仅剩的三碗稀饭,又吃了茶叶蛋,肚子一饱,就吵着去看猴子。这里八点半喂猴子,赶着时间去才不会错过。山谷里一脉清流,车子逆流而上,盛夏的花朵开满路旁,倏忽与车窗擦肩。两边植被丰沛,洗眼睛,洗心洗肺的苍翠湿润,让乍来期间的人都有焕颜感。

进了猴谷,远远听见吱吱喳喳的叫声。人们站在高处围栏后,看猴子们在草地上吃早餐。地上有些花生,还有别的什么,看不清楚,猴子迅速地抓着,塞进嘴里。有一些像是在拔草吃。石山上坐着几只大猴子,长长的尾巴垂下来,小猴吊在那藤条般的尾巴上,晃悠。石头很高,一只小猴子想下来,试探了几番,跐溜滑了一跤。

正对山谷的坡,成群的猴子在跳荡。搭了简易房舍,许是晚上有用。坡上不生草木,树都枯萎了,它们坐在树顶上。安静地注视远方,像一个王,在注视自己的王国。

天阴沉沉地要掉在水面上,一霎雨落尽山谷,人们奔跑着散去了。我们带着孩子,没有伞,只好在草庐下躲雨。山雨倾盆,雨水很快流过脚底,风刮着水沫,溅湿了裤脚后背。猴子还在山坡上,树枝上,淋着大雨。

他们开始揣测“猴子在大雨中洗澡吧?”

“它们在山上看我们,

它们在想'真怪,那些猴子,怎么不到树上来?坐在草庐里,为什么不出来洗澡?

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他们居然不长毛?

那个女猴头发好长,估计有虱子。

快看呐,还有一个小女猴,梳着满头辫子,她爸爸是个胖子’”

猜起猴子的心思来,幽默的话说不完。

坐在草庐里,避着,也听着一场大雨。他们点起香烟,烟气吹过来,绕着我散在风里。如果只我一个,在这庐下,山雨一定可听,久听。并联想起“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的句子,深深想一回诗中的意味。

雨势不减,怕河水上涨。把仅有的一两把伞给孩子撑了,大人在雨中奔跑,溅起一路水花。山谷和一帘大雨,留在了大山里。再往前走一程,阳光刺眼,水波温柔,对着露水一样的晶莹的山间清晨,有了种别意的惆怅。

记不得朱鹮怎样在樊笼里飞,记不得草丛里的熊猫怎样慵懒打滚,也记不得羚牛怎样在栏圈里沉默,只记得停留过的山坡,斜斜向下,远处青山碧树,蓝天白云,我们曾认真看过那一帧风景,走过开满野花的山谷,手边永不停息的流水,带走了时光,也在心里构建了另一种时光。

十六 记录,使我再一次得到

旅途结束了,当夜晚降临,小城的灯火在熟悉的窗口点亮。

我在厨房里切着熏肉,肉粒呈现出着黄桃罐头般的质感,案板上浸出油湿的痕迹,在炖肉的砂锅旁,我一边擦洗锅盖,一边长忆江河,这颗心再次上路。

如果我从油腻的水槽中抽出洗碗的手,我在阳台上晾好了床单,我从热气腾腾的街道回来,我从资料书里抬起眼睛,我换上家居服扎起马尾。

我便能给电脑插上电源,坐下来,像个拾麦穗的人一样,走入无垠的旷野,去收藏,去拾取散落在山水中的宝贵。

记录,使我再一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