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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春风起时何处拦

来源:《小说月报》 | 沈念  2018年07月31日08:54

老家有位朋友,组建了一个“标准幸福”的小公务员家庭。每周上班、下班,参加几个饭局牌局,周末去钓钓鱼,或者踏踏青农家乐,职务上的升迁也按着官场的逻辑运转,总之是日子过得相当安逸。某天因为初恋女友从外地回来,断裂的情愫勾连发酵,竟闹到离婚的地步。因为婚变,他的生活蒙尘垢面漏洞百出,饭局牌局上屡遭朋友同事拉劝批判,单位领导家族长辈几次与他谈话谈心。越是遇到阻力,他越是想冲破这张似乎牢不可破的网。折腾了一年多,离婚未成,妻子死扳着婚姻残局,几乎所有人也都站出来反对他,小县城复杂的人情世故把他紧紧捆缚。最后,却是不愿无望等待的初恋决绝的离开伤了他。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却断了所有的外界交往。有天深夜他主动微信我聊他的这段经历,我问他后悔吗?

“我好像从来没有彻底忘记她。”他接着问,“该如何去信古老的情感?”

我无言以慰藉。

这当然不是《冰山》的原型,但朋友场域里各色人等的影子悄悄跑进了其中,或者说,朋友经历情感之变所对应的是单身法医与京城归来的吴果之间的情缘再续,就是小说的药引。

小说是虚构的世界,比起现实来,我愿意探寻却不愿流连其中。小说的虚构,就像是用无法收集的数据进行永无止境的试验,不可能有约定的结果。我不是虚构能力超强的那类写作者,常常纠结和受困于如何向虚构处和经验空白处索要真实。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说,小说是日常生活份额的杰出交易者,它把我们生活中的事例扩展成一幕幕的细节,努力把这些事例按照接近于真实时间的节奏放映。真实和信仰一样,我们需要它,但也可以拒绝它。在这个小说中,有很多是我并未想写出来的,它们是未说出口的隐私、不出声的独白。好像写作者在小说这座大花园里栽下很多藏着想法的树,最终需要读者待果实长成之后自行采摘。

当然,这个小说又保存了更复杂的构成。这些构成像拆离的大陆板块,亿万年四处漂移,但只要引力在,又会慢慢靠近聚拢。如开篇的命案,我所坚持的不同法检结果和案情分析,吴果的妈妈与继父,吴果被继父凌辱的过往,妈妈与老法医的情感,“我”和吴果相拥而卧之后……这些事件内在钩连,却都没有明确的下文。托马斯·曼说,短篇小说总是一桩“不完全”的事。我确实是还在试图理顺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枝枝蔓蔓时,又一刀剪掉了它们的参差与突兀。

小说刊发后,有读者朋友说读到了生活的危险。也许,生活的危险危机之处,恰是小说的构造肌理。“我”,县城法医,拥有的是一个受困、局限、极度确定的人生;吴果,京漂归来的美女同学,身世复杂经历坎坷神秘不明。暗恋过她的“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在一件件往事的秘密被揭开后想变成一堵墙帮她“把外面的惊涛骇浪挡住”。“内心住着一个早已死亡的自己”的吴果试图召回纯粹的爱,却依然陷入“冰山”的重负里。曾经恋人的重逢,就像或活跃或懒笨的化学元素即将相遇并发生反应。《冰山》只写出了一种或预示了几种,但肯定还有更多的可供读者想象。而我尝试写这个小说的隐性目的,依然是为人性的繁复纷杂所吸引所困囿,是想透过一孔之镜去窥察到某个人或几个人的人生形态,成长与犯错,停滞与漂浮;还有古老情感的幻灭与燃烧,蓬勃与凋谢。复杂沉重的情感依旧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活着的一座“冰山”,有时候,如果“你不用海水淹没它,那就让它露出一角”。活着,人总是要前行的,不是吗?

在合适的聚谈中聊到过老家朋友的事,现场的男性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是呀,要如何去信古老的情感?”我依然不知如何去回答,直到我近日从深山朝佛后返程,在高速公路上独自听着音乐,李健的一句歌词缓缓流进我耳朵里:春风起时何处拦,哪有湖水不受牵连。我当即想把这句话发给那位朋友,可不幸的是,他的微信不知何时退出了与世界和我的联结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