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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口的马蹄声

来源:解放军报 | 王雁翔  2018年07月20日09:13

海子口,是地名,也是一个高山堰塞湖。对内地人来说,海子口的气势和规模已经非常大了,但新疆人眼宽,说小得很,是仙女随手丢在山里的一面小镜子嘛。

这里最美的季节是夏季。天蓝,水碧,绿草地向雪山和天边铺展。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各色野花恣意怒放,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花香;还有温泉,牧包里的美食,这里是夏季旅游度假的胜地。可可托海边防连的军马场就在鲜花摇曳的湖边。

海子口海市蜃楼般的湖光山色、缤纷花海、万般风情,在军马场饲养员、24岁中士李全虎的记忆里是遥远的,模糊的,甚至是一片空白。

可可托海边防连有两个季节性执勤点,离连队都很远,且路途艰险。每年六月初,大雪封山期一过,冰雪消融,携着寒意的春风刚染绿海子口,野花还未从茎秆上探出花苞,连队官兵就要骑上马,驮运着各种生活物资向中蒙边境上的夏季执勤点进发。李全虎是照料军马的饲养员,又是连队的指挥班长,上山巡逻执勤,自然少不了他。

九月大雪飞落,官兵们像候鸟一样,从挂在天边的执勤点上撤回连队,海子口已冰封雪裹,一片寂静。每年这样踩着季节来回迁徙,海子口如诗如画的壮阔美景,便跟李全虎和他的战友一次次擦肩而过。

其实,机会也不是没有,申请留守,不去夏季执勤点,就能亲眼揭开海子口夏日的美丽面纱,但李全虎宁愿将遗憾和惆怅永远留在心里,也要跟着自己的战马出征。他说,我是来当兵守边防的,又不是来看花赏景的。

所以,李全虎在这里痴痴守望了六年,海子口的遍地芬芳,他一次都没欣赏过。

“听老兵说,这里夏天确实很美!”说这话时,李全虎忽然像一个害羞的女子,脸红了,眼神里有兴奋、向往,也有不好意思的腼腆。

海子口的夏日美景在李全虎的心里,亦在他写给家人的一封封信里。他笔下的海子口,是青草和鲜花的海洋,雪山和白云倒映在碧蓝的湖面上,是一个诗意盎然的童话世界。亲朋好友们对他的描述都很向往,觉得他在一个极富浪漫情调的地方当兵,简直幸福死了。“我就是想让家里人别担心,我在边防挺好的。”李全虎说。

海子口的冬天,漫长,极冷,气温最低时会降至零下五十二摄氏度,连咆哮的额尔齐斯河也不得不静悄悄地沉睡。风雪弥漫的海子口无人光顾,马场自然就成了茫茫荒野上的“冰窟孤岛”。

李全虎冬天守在这里,唯一的任务就是带着两名战士精心饲养连队的几十匹军马,想方设法让这些无言战友吃得膘肥体壮,养精蓄锐,默默地等待春回大地,还有巡逻路上那些难以预料的艰险与生死。

“那是去年入冬前团里新盖的宿舍和马厩。”李全虎以电影里战场指挥员常有的神情和手势,指着湖边一排漂亮的红房子说:“以前是泥坯房,冬天冷得厉害,蹲一次厕所屁股都能冻裂。”在说笑声里,他笑呵呵推开屋门,我的眼前倏地一亮,屋里窗明几净,桌上一台小录音机正播放着轻音乐,曲子清清浅浅,几盆绿植,枝叶稠密、墨绿,绿萝长长的藤蔓,像他的思念与梦想,从柜子上垂挂下来。他给学习室起了个诗意名字,叫“时光茶吧”。我说,你还挺有浪漫情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解释:“累了,寂寞了,在这里看看书、听听音乐,感觉挺好。”

马场只有一部通连队的电话,给父母打长途电话,他要在冰天雪地里步行几个小时,去附近的可可托海镇。马场人少,没洗澡间,李全虎跟两个战友轮换着,半个月回一趟连队。

尖利的“白毛风”能削掉耳朵。几十公里山路,对脚下生风的边防战士来说,算不得什么。李全虎说,遇上大风大雪天气,路不通,回不去,就不洗了。在执勤点上十天半月洗不上澡也是常有的事。

他给我泡了茶,往火炉里加几块木炭,炉火呼呼地燃起来。然后,他坐下来给我讲山上的故事。

乌力杜尔贡夏季执勤点,距连队50多公里,说不上远,但高山深谷,悬崖峭壁,全靠两条腿一步一步丈量。有的地方一边是垂直的悬崖,一边是奔腾的额尔齐斯河,脚下的便道宽不足一米,只能容一匹马小心地通过。

那年夏天,李全虎和战友牵着驮给养的军马上山,一匹叫“大青子”的军马被滚落的山石惊吓,后蹄踩空,倏地像一片树叶坠向奔腾的额尔齐斯河。

万丈绝壁直垂谷底,汹涌的额尔齐斯河像一线细细的溪流,缓缓向前。眨眼之间,山谷里寂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隐隐的喧腾声往上漫,一派森气。再看前后身上驮满给养的军马,奓起鬃毛,蹄子刨地,身上皮肉在抖。

“大青子”的坠落声,如闪电、惊雷、重锤,突然重重地击在心上,李全虎腿抖得有些站不稳,感觉一只手黏黏的,牵马的缰绳拉破了皮肉竟浑然不知,小肚子胀得难受,想撒尿。

李全虎像受伤的狼,对着山谷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无法相信他的“大青子”就那样倏地消失了。吼声划开空气,撞到对面的绝壁,又远远地荡回来。他和战友们吼得脖颈和腮帮上绷起了筋,吼声在山谷里一浪一浪碰撞,旋起,落下。

一只鹰扇动翅膀,在脚下的山谷里斜着飞。李全虎没有撒尿,他怕撒完尿,两腿一软,坐下去再抬不起来。他的心痛得无法言语,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山高路险,执勤点上的难处多是官兵们想办法克服。晚上,除了蜡烛,满天繁星就是哨所最亮的光源。做饭捡枯枝,吃水去额尔齐斯河背。他和战友抡起镐头挖出一个长方形大坑,将雪水引进坑里,在太阳下晒几天,就是天然浴池。一台手摇发电机,使用电台时,战士轮流着摇发电机供电。山上没有网络和信号,电台是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

冬天马场里最苦的是砸冰取水。生活和饮马用水,都取自门前的这片湖。湖水结着几十厘米厚的冰层,刺骨的寒风在冰面上打着旋儿呼啸,冻得骨头嘎啦啦响。李全虎带着两个战士轮流抡两三个小时的大锤,才能凿出脸盆口大的一个冰眼。冰眼凿了冻,冻了再凿,天天如此。手上被大锤和钢钎震裂的伤口,也像冰眼一样反反复复张裂着,叠加着。

我说:“雪这么厚,化雪水也可以嘛。”他摇头摆手道:“化一天雪,还满足不了一半军马饮水。”

有一年三月,军马“旋风”得了结肠病,滴水不进。李全虎把“旋风”从马厩牵到宿舍照料。平时军马患病,他基本都能手到病除,但这次他使出浑身招数,“旋风”的病就是不见好转。危急时刻,在零下四十五摄氏度的雪山上,李全虎扛一把铁锨,只身冲进了寒风呼啸的黑夜,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徒步到铁买克乡求援。

兽医请来了,诊断结果却让李全虎心如刀割。兽医说,“旋风”的病没法医治。他不信,满脸泪水:“你瞎说!”

送走兽医,李全虎跪在地上,变换着各种手法给“旋风”揉肚子,把被子盖在“旋风”身上,牵了“旋风”绕着马厩一圈又一圈地走。当“旋风”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在地上找东西吃时,守着“旋风”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李全虎,紧紧搂住“旋风”的脖子放声大哭。

“连队两个夏季执勤点,都在边境线上,山高路险,驮运给养、巡逻全靠军马。”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一次巡逻途中,一个战友不小心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来,爬起来要对军马动粗,李全虎急得箭一般冲过去,将脸伸给战友,噙着眼泪说:“你要是心里不畅快、有气,就往我脸上打。”

自此,连队再没人敢对军马动粗。他说:“马虽无言,却通人性,是我们边防军人最亲密的战友。”

早晨,我在床上被滚雷似的马蹄声叫醒,出门,朝阳已给雪地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远处,李全虎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追着马群正在雪地里飞奔。马鬃纷飞,马群像一片跃动的火苗,在洁白的雪地上轰隆隆涌动,嘶鸣像撕裂空气的箭镞,和着闪电般的蹄声飞翔。马群不时随着李全虎尖利的口哨声,在雪地里忽左忽右,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在身后扬起一片一片雪雾。

我回屋洗漱完,听到马蹄声再次出门时,飞驰的马群已停在马厩前,李全虎在马群里,亲昵地抚摸着一匹匹向他打着响鼻的军马,眉眼间尽是开心。

“天这么冷,你赶着马群在雪里追啥呢?”我有些纳闷。

“出操,马跟战士一样,每天早晨也要跑步!”李全虎笑着说。

没有风,晴空万里。朝霞将金光像纱一样铺在雪山、冰湖、马群和一身迷彩的李全虎身上,给寂寥的海子口创造出震撼人心的美。

我知道,再过两个月,他又将和战友们一起,带着战马向天边的执勤点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