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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诗歌创作理应从东方传统出发,忠于自己的内心

来源:南方+(微信公众号) | 陶明霞  2018年07月19日08:33

“我用键盘敲击春天/于是 春天就出现了/我用数字累积财富/于是 时间出现了……像茉莉的花香在茉莉花外/我的一生在我之外。”这些极富浪漫诗情与哲理的句子出自广东文学院院长熊育群的诗作《我的一生在我之外》,其同名诗集近期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日前,“你是异乡里的故乡——熊育群《我的一生在我之外》诗歌分享会”在广州文艺市民空间举行,作为“赞赞我的国花城创作者”的系列活动之一,熊育群和广州市民分享诗歌创作经历与人生体悟。

诗歌改变人生命运

熊育群以散文名世,也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尤其是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输出了德文版、英文版、俄文版等国外版权,在海内外产生较大影响。散文和小说的声名,让很多人忘记了熊育群最初是以诗歌步入文坛的。

在分享会上,熊育群回顾了自己最初的诗歌写作历程。“我是工科生,建筑学专业,第一份工作在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因为热爱诗歌,不惜抛弃了自己所学的建筑专业,写了10年的诗歌,到广州《羊城晚报》做编辑,彻底改行。” 他的诗歌写作,开始于春天与乡愁。熊育群说他买的第一本诗集竟然就是舒婷的《双桅船》。那年春天,他疯子一样爱上了诗,既读唐诗宋词,也读现当代新诗。青年时期,熊育群便在《诗刊》《星星》《绿风》等诗歌刊物发表大量作品,曾出版诗集《三只眼睛》,诗作收入《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青春诗历》等重要选本,并在日本引起反响。

熊育群有着一颗诗人敏感的心,生于湖南的他离开熟悉的故土来到广州,两地的文化差异让他不适应,为了纾解心中的苦闷,1998年,熊育群带着3万元,游历青藏高原。“三个月,走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在无人区遭遇狼群,一个人攀登珠穆朗玛峰遭遇过雪崩、塌方,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五次大难不死,经历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考验。”熊育群表示,“诗歌变成了我个人纯粹的精神需求。它一直陪伴着我,是我精神上的一个伴侣。”十多年来零零散散创作的诗歌,他并不在意是否能发表,是否有人喜欢,同时他转向散文和小说创作。

以诗集回望致敬青春

今年4月出版的诗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是熊育群公开出版的第二本诗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诗集收录了诗歌94首、长诗3首、赋4篇,分为“我的一生在我之外”“在春天旅行”“分手”“西部阵风”“南方木棉”“欧洲的钟声”“非洲的眺望”“长歌”“赋”共九章。湿漉漉的词语,泛着南方性灵之幽光,发现和顿悟,现代性与传统意蕴,诗思的隽永深透,意境的迷离新奇……都是其个人性的鲜明表征。

在序言中熊育群感叹,“近30年的岁月已经流逝,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里,这些诗是我精神和情感的影像,是生命的感受与领悟,是生存的一种呈现,是心灵悸动的一次次捡拾,也画出了我人生一些隐秘的轨迹。”他表示这本诗集“既是一次归档,一份纪念,也是我对青春的回望与致敬。”

活动当天,“声度呱呱”声音艺术工作室的朗诵爱好者选择了《在春天旅行》《那个词语》《过哀牢山峡谷》《后世前缘》《转身》《这是背对你的方向》6首诗歌现场深情朗诵。“我悄悄踏过了/一道门槛 春天总是/在一朵小花的微笑上践约”“这样平静/你转身而去 身后是初夏/紫荆的阴影/路上的车 往来穿梭/都是寻常场景/心为何隐痛……”这些或快乐或忧伤的句子,伴随着轻灵的音乐,一句句走进观众心中,令人动容。熊育群对诗作一一讲解,在《在春天旅行》这一首诗里,季节的流转带有中国诗歌传统的“伤时”色彩,《那个词语》里提及的究竟是哪个词语?他希望读者自己意会……“每首诗都有它的来源。好的诗歌每个人读的时候都能够把自己带进去,都有自己的一个理解。”在熊育群看来,如果某首诗歌只有一种理解,那它的诗意就荡然无存了。

对话熊育群:我不在乎做不做诗人

当天活动结束后,南方日报、南方+记者对熊育群进行了专访,畅谈他的诗歌写作历程,探讨中国诗歌发展。以下为对话。

新作关注网络时代人的生存状态

记者:《我的一生在我之外》一共收录了你近30年来的诗歌作品,这里面有没有你特别偏爱的一首?

熊育群:很难说最喜欢,《我的一生在我之外》,把它排在第一,因为它是对人类生存、生命状态的一个思索与感悟。我的写作生涯面对的就是电脑,电脑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而“我”存在于一个真实的世界。互联网的世界非常广阔,但你的肉身是进不去的,只有你的精神、你的情感和思想可以进去,变成文字或者照片进入网络世界,但你的肉身是阻挡在外的。

有很多人想象“熊育群”是怎么样的人,实际上,每个人的生活差不多。“熊育群”这个名字就像云朵似的飞扬,它其实跟我没多大关系,是一种精神现象,甚至可以说属于集体,不过是种种臆想。所以,我在诗歌的末尾写:“像茉莉的花香在茉莉花外/我的一生在我之外” 。

这首诗里还有很多的意味,可以作多种解读,譬如“我用键盘敲击春天/于是 春天就出来了”,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你敲键盘春天两个字,屏幕就出现“春天”,当然,这句诗里有它的象征意义。“我用数字累积财富/于是时间出现了”就是说我们追求人生的财富,耗掉的是我们一生的时间,生命在以时间表达。“密码封存 我小心翼翼跟在/光标的后面 肉身阻挡在外/纯粹的精神 像个贵族/找到自己的花园自己的天堂。”你看,密码拦截了一切,电脑是设置密码的。通过电脑键盘、密码这些角度切进去,表达人的肉体与精神之间的那种隔离。

说到底,这本诗集中的诗,我都是很喜欢的,诗歌是我私人的珍藏,是我的心路历程。“天堂/从木棉树上经过/像青春从我生命里经过”(《南方木棉》)、“那朵荔枝红/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点燃了漫山遍野的期望”(《像慢慢抽出的花瓣》)、“我们在春天的雨水里长大/日渐成熟的居所/却充满感伤”(《在春天旅行》)……这些句子,都是寻常意象,是在不同时期、在不同场景下的发现和感悟。

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不在乎外在形式

记者:您的第一本诗集和第二本诗集,中间足足相隔30年。和您早期的诗歌相比,您近年的诗歌创作又有什么不同?

熊育群:我的诗歌创作肯定是在变化之中的。早期的诗歌,是在大学里面写的,更多的是那种少年的乡愁、对季节变化的强烈感受。那个时候喜欢古典意境的诗词。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现代诗歌进入中国,我本人对诗歌的概念也更加多元,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对我影响很大,我甚至想象人类离开地球、回望地球会是什么模样?

最大的变化,是来到广州之后,我发现诗歌其实是你自己的需要,首先是自己精神的需要。不然这么多年不可能坚持下来。它不仅仅是一个爱好,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的精神世界需要有诗的东西。写诗是人生一个思考提升的过程,它存在于人的情感和思想领域,它也可以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表达、内心的记录。我已经不在乎采用什么形式,什么主义,诗歌就是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感受,追求怎么切近、精准的表达。

我早已不在乎诗歌是否发表。不在乎做不做诗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写,但是从不以诗人的面目出现,因为我觉得内心没这个需要了。人家说你故意低调,甚至说你是不是就是为了一炮而红。其实都没有。写诗就是自己精神的需要。

而出诗集,仅仅是因为突然觉得它对自我很有价值。这些诗歌,就是我30年来的心路历程,很难得的情感精神史。如果不出这本诗集,散掉了、丢掉了就可惜了。

诗歌要出经典,还是从东方的传统出发

记者:如今生活节奏这么快,您怎么看待当下的诗歌的氛围和发展环境?

熊育群:诗歌天生具有一种优雅、悠闲的精神。古代诗人们用诗词唱和,它是能吟诵的,具有娱乐功能、交际功能。“兰亭雅集”曲水流觞、临流赋诗, 古代文人雅士的这种生活创造了一种文明形态,令人向往。文明的主要表征一定是体现在生活形态上,兰亭雅集无疑是中华文明最典范的表现。这一切,都是在一种慢中实现的,优雅不可能是快的。任何精致都体现着慢,甚至表现的就是时间的耐心。譬如潮州的木雕、刺绣,它本质上是时间的艺术,让人震撼的也是时间。时间能表达生命,表达深情和一种精神。诗歌是人类文明的璀璨明珠。它是诗人内心的独白,是生命的领悟。生活节奏可以快,但诗歌不能呈现一种匆促,诗歌应该让人慢下来,让内心宁静。诗歌离我们并不遥远,哪怕在这种匆忙的社会里面,也需要通过诗歌这种艺术,来抚慰心灵。离开诗歌,人类一定会疯狂。

流行歌曲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诗歌的功能。一些歌词写得非常好,它们本就是诗。譬如张韶涵唱的一些歌,歌词非常贴近生活,非常真实地表达了当下生活的境遇,她在演唱中也融入了个人的人生阅历,有令人心痛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诗成了书面的文学创作,远离了口头表达、远离了吟唱。当你在书面上阅读诗作,你要沉静下来思索,你静静地体会作者的意图。诗歌成了纯文字的交流,越来越变得书本化,有时不免陷入概念的、文字的游戏。自然诗歌也越来越“朦胧”,欣赏诗歌的门槛不断提高。在现代快节奏生活环境里,这要找到读者,就不那么容易了。

所以我觉得诗歌应该走进生活。不只是说写生活,你的表达形式也不要那么深奥,不要那么书面化,相反,要生活化一点,我觉得这样的话,在今天这样一个网络化时代,诗歌还是会广泛传播的。

现代人的精神情感多么丰富,我们的生活多么复杂,变化多么剧烈!这个时代就是诗歌表达的富矿,应该可以出大师、出经典作品。没有哪个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有那么丰富的精神面向,人的体验可以如此深刻!

记者:那您觉得问题出在哪?

熊育群:这个很复杂。有一些白话诗歌长期以来向西方学习,以“创新”为名,抛弃了传统,以西方诗歌的表达方式,试图表达中国人的情感、意境,表达东方的生活与文化,导致我们诗歌面目的模糊。

中国诗歌对于时间、生命、自然,特别是日常生活的表现,早已形成了一个体系。前人用自己的语言、美学原则,创造力,奠定了中国的诗歌体系。出于种种原因,我们和传统渐行渐远。然而,西方诗歌如何能表达东方的感情?特别是当下如此纷繁的社会,从西方传统出发还是从东方的传统出发,去创造今天新的诗歌艺术形式,我想,这并不需要回答。因为我们创造的是中国的诗歌。这里并不是要排斥西方,这只是一个立场问题。

我们回望传统,在现代这种环境里,才不失根本。我在写诗时,很现代的诗里,也会引用或化用古诗,譬如在《这是背对你的方向》,“这一天如此漫长/朝如青丝/暮成雪”。譬如《维多利亚瀑布》,“疑是银河落九天/地动山摇的瀑布/仍然看见了东方的诗句/一个观念在身体的远游”。还有“二千年的汉诗/没有恰当的诗句/亚细亚的意境进不了非洲腹地/一座李文斯顿酒店 西式的卧室/瀑布声中的睡眠/与故国山河平仄不对”(《非洲大地》)。我觉得,这里面也体现了一种文化的自信。(主办方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