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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松林夜宴图》:虚构的“肉身” 

来源:十月文艺出版社 | 韩松刚  2018年07月14日10:03

孙频的小说以中篇为主,并以善写肉身之沉重,以表达人的孤独、绝望,以寻求突围和救赎,自成一格。

小说集《松林夜宴图》收录了孙频最新的三个中篇:《万兽之夜》《光辉岁月》《松林夜宴图》。巧合的是,这三篇小说的题目都和“时间”有关,我想,孙频定然是一个“时间性”很强的小说家。

小说,一定意义上,就是时间的重演。孙频在关于《光辉岁月》的创作谈中说,“这曾经的时代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都将成为光辉岁月。”不管这时间是指向过去、当下或者未来,时间性“把如此这般作为存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统一起来”,好的小说就如同不可捉摸的时间一样,始终是个谜。

孙频说这三篇小说,是她的转型之作。这种转型,在我看来,是她试图摆脱被一种过于“个性化”的风格奴役着的尝试和努力。这种尝试在《万兽之夜》《光辉岁月》中有点浅尝辄止的意味,但到了《松林夜宴图》中,孙频可谓实现了一种自我风格的“异变”。写作《松林夜宴图》的孙频,少了彻底决绝、勇猛激进,多了宽和从容、荡气回肠。她不再一心痴迷于人类那具沉重的肉身,而是向生活的更深处、向生命的更细微处、向历史的更不确定处,探求一种与灵魂、与人性、与时代的对话。

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W.H.奥登说,艺术风格的变化总是反映出社会想象中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之间的边界的转移。于孙频来说,也是如此。她正在从抽象的情感世界中抽身而出,投入到理性、客观的日常和历史之中,她在试图“向我们展示新的、真正新的感情和整个儿全新的情感轨道,从而使我们摆脱旧的感情套路”。

在小说世界中摸索了十年的孙频,似乎也正在寻求一种新的小说情感的可能。尤其是她对于女性情感世界一如既往的执着,使得这种摆脱更加必要。孙频的小说人物主要以女性为主,并每每以女性内在的匮乏作为喟叹的出口,来表现个体与时代的对立、撕裂。这肉身是沉重的,有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但在《松林夜宴图》中,孙频为自己打开了肉身的另一扇窗,从而以一种有别于饥渴的饥饿之感重新来打量、感受这个世界。而尤其可贵的是,这种虚浮的饥饿感,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内心的空虚、精神的渴求建立了一种互文的转换,由此才不至于让这司空见惯的饥饿状态失去了“历史”和“记忆”的符码。小说在关于外公的一段描写中写到:

他看起来内里总是很渴,很饿,很空,无论扔进去多少东西都填不满,都能马上听见空荡荡的回声。

好像他患上了一种奇特的类似于饕餮的疾病。然而就在那些刚刚吞咽下食物的清醒瞬间里,他仍然会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催促她去看伦勃朗的画册,他说,侬一定去看他那些无与伦比的光线,伦勃朗光线,真正的艺术家啊。就是画不出,侬也总可以去向往的。

人其实就是在活那一点向往。

——孙频《松林夜宴图》节选

饥饿,看似轻描淡写,却道出了生命最为迫切的本真状态,它比饥渴更加致命。实际上,《松林夜宴图》背后隐藏的就是饥饿状态下的人性扭曲和灰暗世界。这在孙频之前的小说中,并不多见。也因此,“画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不安气息,很紧张,近似于恐惧”,才显得合乎逻辑。

而那一点向往,看似无足轻重,却是《松林夜宴图》所象征的美和徒劳,也正因为有了这点向往,人生才“并非一切皆尽”。

读孙频的《松林夜宴图》,记起古代的一句诗:“黄鹂知饮惬,枝上送佳音。”而主人公李佳音之名,想必也暗含着作者小说叙事上的一点隐秘。孙频在关于《松林夜宴图》的创作谈中说:“就在那些时刻,你会觉得,欲望与名利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起码它们不是人生里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它们也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骨架与魂魄。但是,生而为人,我们都软弱、自私、贪婪、痛苦、需要被认可需要被赞美,我们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我们终其一生在与自己的弱点搏斗,终其一生要不停完善和修补自己冲突的、分裂的人格。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让我们活在世上能不那么苦痛的东西吧,哪怕它只是一种幻觉。”

有了“松林夜宴图”,李佳音有了游走世界的勇气和希冀,有了《松林夜宴图》,孙频让人看到了她小说中所追求的天际的光辉。

肉身无处安放,灵魂如何可能?肉身与灵魂这两个不同的叙事维度,在孙频的小说中呈现出一种混杂而莫名的张力。她一方面痴迷于肉身沉沦的蛊惑,一方面又执着于精神突围的可能。由此,也形成了孙频小说虚无而幽暗的神秘气氛,以及滞重而压抑的审美风格。

孙频的小说,透露着与她这个年龄段所并不完全契合的“凶猛”和“暮气”,她以叛逆和对抗的姿态确立着自己的独立方式。同时也让我再次确认,一个人的审美趣味和思想深度,和对一个人生理预期的判断并不是一回事。

孙频在其他两部中篇小说《万兽之夜》《光辉岁月》中,时刻在向我们呈现着这个时代的巨变和精神的沦陷,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网络的时代,欲望的时代。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之时,同样在生命与人性中留下了一种裂变式的内在创伤。

孙频的小说,一直在试图医治这些创伤,以宗教的方式、以沉沦的方式、以遗忘的方式,终至于在《松林夜宴图》中以死亡的方式。不,她不是以死亡的方式,是以时间的方式,“1995年7月2日深夜”,孙频以时间的重演,幻灭了历史的烟云,以生命的死亡,昭示了一种不可实现的可能性。《松林夜宴图》是历史之谜,是人性之谜,也是时间之谜。

但毫无疑问,肉身之重,始终是孙频小说人物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只有在性爱中她(李佳音,作者注)才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她亲眼看着自己从我变成了我们,我们被创造出来。她的绝望和孤独就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稀释和解救。

这种解救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她无法从中逃脱。”然而,她得救了吗?她逃脱了吗?

没有。在这里,肉身正在变成一种幻象,正如时间也同样变得虚无缥缈一样。孙频从肉身的沉迷,走入了时间的迷宫。她似乎意识到了,在这一具具毫无生命力可言的肉身之上,已经很难孕育出健康美好的灵魂之子。

唯有时间,归于永恒。

在一次关于孙频作品的研讨会上,黄德海说,孙频写的是非常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小说,不适于用现实作品的框架来评价。孙频不仅现代,而且浪漫,孙频也是一个浪漫主义作家。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孙频始终沉浸在虚妄的现实之中不能自拔。然而,《松林夜宴图》让我们看到了孙频的“现代”和“浪漫”。说到底,一个小说家的天分决定了她的精神层次和艺术高度。

比如下面这段关于白虎山的描写:

从美院毕业被分回榆中的那个夏天,她又一个人来到白虎山上。

西部的落日硕大而金碧辉煌,仿佛是从一种无生命的深渊里长出来的凶猛植物,只是不停分泌出金色的光线,再把这箭簇一样的光线掷向每一棵树的生,每一道黄色土地的生,每一道沟壑的生,每一道嶙峋峡谷的生。它像一种无生命的生命,蛮横有力,强暴万物。

白虎山上的黄土吸饱了这样浓烈凶悍的阳光,变得通体金黄剔透,天上地下,这么大规模这么浩瀚的金色汇聚在一起,天真单纯而扫荡一切。

无论是曾经在那三江汇聚的甬城,还是后来在北京深秋的银杏林中,她都再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规模的金黄色。黄沙之下露出的白骨像埋在这土地里的种子,不知道将要长出怎样奇异的人形植物。她坐在沙丘上,眼看着自己如旷野里的一座佛陀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孙频《松林夜宴图》节选

在孙频的小说中,我真的很少发现这种肉身的自然呼吸,它似乎还有一点迟滞,但是已经与自然世界的勃勃生气相互交融和交流,一种接洽中国“抒情传统”的可能性,也在她绵密而富有弹力的语言节奏中滋生开来。

从这段文字中也不难看出,孙频对世界的灵性认知、情感把握,既隐含着一种本能的排斥,但也渗透着一种生命的理解。当然,这具肉身也是虚妄的,也是想象的,一种自我的沉湎,但它不是沉沦,是世俗的超拔,是浴火的重生,此时此刻,它代表了虚构的“肉身”的一切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