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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鸟

来源:解放军报 | 曾剑  2018年07月11日07:57

小妹卧床不起,不停地咳嗽。乡村医生断定,她得了绝症。望着奄奄一息的小妹,我和茂哥都很心疼,想送她去城里的大医院,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住在大山里,山连着山,山外还是山,都是羊肠小道,我们没这个能力。乡村医生说,你们就是有能力,也没这个时间,她想吃啥就给她吃点啥吧。

小妹什么也不想吃,她似乎已无吃的能力。乡村医生说,那就问她有什么愿望,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吧。

我们问小妹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小妹说,她最想看凤凰。

村子后面的山,叫凤凰山,高数百米。山顶被称为凤凰岭,云蒸雾罩,据说偶有凤凰在此歇脚,村子里有人见过,但并无第二者在场,凤凰岭有凤凰,便只是传说。

小妹要看凤凰,我们不知所措,陷入困境。

小妹不是我们的亲妹,是村子里的一个小女孩,我们叫她小妹,一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妹,小妹是她的名字。

我和茂哥是这里的守线兵,还有一个兼职卫生员小戴。我说,小戴要是在就好了。茂哥说,小戴也无能为力。我们连个班的编制都够不上,叫“点”。茂哥是点长,就是负责人的意思。

我和茂哥正犯难,一只美丽的公鸡追逐一只母鸡,从我们身边飞奔而过。野鸡!我大声喊道。

茂哥问我,你惊呼什么?我说,我们可以抓一只野鸡,说是凤凰,小妹怎么能知道呢?她又没见过真凤凰,我们都没见过。茂哥笑了,夸我聪明。我们每周要进到大山里巡查电话线,见过很多动物,包括野鸡。小妹小,才七岁,又是女孩,没进过深山,自然没见过野鸡,拿野鸡当凤凰,应该不会被她发觉。

我自作聪明地说,要公野鸡,公野鸡漂亮,有长长的翎子,更像凤凰。

我们开始捕捉公野鸡。我们进到山里,在茅草厚密的、有着野鸡窝印迹的地方,立上树杈,撑上鸟网。野鸡回到窝里,听到动静,惊飞之时,就会撞上网。第一天,我们什么也没捕到。第二天,我们捕到了一只母野鸡。我们一共捕到了三只母野鸡,就是捕不到公野鸡。茂哥到底是点长,他想出一个办法,让我们用逮着的母野鸡把公野鸡引来。他把母野鸡的脚系在一株松树上,在松树周围布上网。清晨,我们到山里面去看,网子里果然有一只美艳的公野鸡。

我们把公野鸡装在蛇皮袋里,用火钳把袋子烙了几个窟窿,怕公野鸡闷死。第二天清晨,我们把小妹用绳子拢在门板上。乡村医生和茂哥抬着小妹往凤凰岭走。羊肠小道,他们累得直淌汗,几次还差点把小妹翻下山崖。小妹竟然没有受到惊吓,她沉沉地睡着。

我跟在他们身后。公野鸡我提前喂饱了,不叫不闹,像小妹一样,静静地沉睡。

好不容易到了凤凰岭,山顶上有一方平台,茂哥和乡村医生把门板搁在平台上。有雾,远山朦胧地向远处延伸。太阳还未出来,茂哥将小妹扶起来。

茂哥让小妹闭眼,告诉她说,我们让你睁眼你再睁眼,你睁开眼,就能看到凤凰。小妹闭了眼,茂哥向我挥手。我转身去取身后的蛇皮袋,想把公野鸡抱出来。就在这时,天突然亮开,太阳出来了,从更远的山峰照耀过来,透着淡红色的光芒。那光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密集。光之深处,绚丽的云朵积聚绽放,像一只彩色的大鸟。

“凤凰!”茂哥大声喊。乡村医生也喊起来,凤凰,凤凰,小妹,快看!

小妹睁开眼,惊叫道,凤凰,凤凰!叔叔,我看到凤凰了。

我们从来没有听见小妹这么洪亮的嗓音,也没见她这么有劲地挥动着手。我们眼含热泪,望着眼前的一切。

茂哥示意我们转到小妹身后,背对着她,抱起那只公野鸡,抛向空中。小妹再次发出惊叹:凤凰,又来了一只。这只是小的,是那只大凤凰的孩子。

公野鸡向山下飞去,我们也下了山。

小妹的娘已将饭做好,她爹坐在桌前吸烟。他因为哮喘,上不到山顶,便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我们很兴奋,顾不上吃饭,向村子里的人讲述凤凰。黄昏时,小戴回来了,他仔细瞧着小妹。他说,小妹可能是误诊,她很可能是被一种有毒的草侵蚀,且呼吸了有毒的氤氲之气,几副解毒的草药,就能让小妹好起来。

我们都以为小戴是说胡话,他毕竟只是个卫生员,而且还是兼职的。除了拿感冒退烧药,让我们多喝水,他也不会别的。小戴说,相信我吧,我这次休了23天假,只在家待了两天,刚回家的那天,还有归队的前一天,其余时间,我都在我们县中医院,跟一个老中医学号脉,学认中草药。

我心里暖暖的。我相信小戴,他不是一个乱谝的人。

小妹的娘走向屋角,拿起久不用的那个药罐子,到溪沟边清洗。我们准备与小戴一起进山采草药。

小妹的娘突然说,熬过的中药渣,要被人踩,让踩药渣的人,把病灶(病魔)带走,生病的人才会好,要不,喝多少药都不会好的。村子这么小,就这么几户人家,关系好着呢,怎么好意思把病灶带给别人。

我说,那是迷信。小妹的娘脸上便有不快。茂哥偷偷捅鼓我一下,我就不再吱声。茂哥说,也许有路过的人。小妹的娘说,这孤山野岭,哪有人路过?茂哥说,总会有的,第一天没有,第二天、第三天,总会有的。打猎的,进山采蘑菇的……

小妹的娘脸上愁云散开。

深夜里,茂哥悄悄起床、穿衣。他要干什么呢?如厕不至于穿戴这么规整,我悄悄地跟着他。

他往山下的村子里走,走向小妹的家。他的双脚,很有力地在小妹家门前踩过。他走得很慢,像是故意要将脚印留在地上。一股中药的味道在清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五天后,小妹的病好了,蹦蹦跳跳地跑来找我们。她手里拿着三个鸡蛋,说是她娘给我们煮的,还热乎着呢。我们不要,让她自己吃,她急得眼泪就要流出来。

天不冷不热,阳光温和而不刺眼。这天不是维护线路的日子,我们把小桌小凳搬到“点”外的坡地。三人中数我最有文化,被他俩称为“秀才”。茂哥吩咐,“秀才”教小妹识字,他在一旁记日志。小戴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神农架中草药》,这次探亲,他从老家带回的。

有风吹过,我们各自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小妹。小妹仰头,远眺凤凰岭,满脸甜美。她一定是想起了那只“鸟”,那只美丽的“凤凰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