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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写沈从文

来源:北京晨报 |   2018年07月08日09:15


“金介甫先生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他花了很多时间,搜集了大量资料,到过湘西,多次访问了沈先生,坚持不懈,写出了这本长达几十万字的传记。他在沈从文身上所倾注的热情是美丽的,令人感动的。”这是汪曾祺先生为《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新星出版社出版)写下的话。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镇,他的传记汗牛充栋,但外国人为他写传,还是凤毛麟角,体现出不同的趣味与视角。

金介甫为何选择了沈从文?他是如何写完这本书的?不如听听他是怎么说。

他不像老头儿,倒像个调皮的孩子

记得是1975年,我走进纽约唐人街一家书店去搜购沈从文著作。没有料到书店店员对我说:沈从文?谁也不读他的书了——他已是个老头儿。

后来,我终于得到机会去拜访沈从文。这时才发现每当他毫无顾忌地评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时,他不像老头儿,倒像个调皮孩子。

在西方,沈从文的最忠实读者大多是学术界人士。他们都认为,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位伟大作家之一,有些人还说鲁迅如果算主将,那么沈从文可以排在他之后。很少有汉学家能把自己的评价形诸笔墨。一位权威学者1972年曾当面向我推崇沈从文的成就,但到了80年代,当讨论沈和其他作家谁能充当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时,这位学者把当年说过的话全部收回。鲁迅现在之所以声名显赫,既归功于众望所归,又归功于重新评估,那么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坛到底占有什么地位呢?汉学家势必要考虑!他们对中国作家的评价,难道要采取双重标准吗?

他的佳作能和契诃夫相提并论

本书记述沈从文的一生,他处的时代,他的思想,他的艺术——全面加以考虑。但由于本书是写沈从文的第一部传记,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沈同意的一部传记,所以书中以较多篇幅来记述“史实”,如何评价倒在其次。

沈的思想帮助我们阐明他的艺术,同样,他的艺术也帮助我们阐明他的思想。

不应该把沈从文的生活只写成作家传记,而应该作为进入中国社会历史这个广阔天地的旅程。我更有理由不仅向一般读者阐明我对沈从文这位作家的看法,一般读者亦无须我来饶舌,而主要是向鉴赏家表明我的观点。

沈从文本人欣赏过许多作品,其中较低的有都德和法朗士,高层次的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乔伊斯。沈当然要超过前两位,虽然我还不能把他同后面几位作家并列。与我同样欣赏沈的人当然不满足于把沈从文跟莫泊桑、纪德这些二等名家相提并论。

沈不像屠格涅夫那样始终一贯,也不像沈喜爱的契诃夫那样是多面手,沈只擅长写小说。我认为,沈的杰作可以同契诃夫的名著媲美。

沈从文一写长篇就漫不经心

对沈从文评价的困难之处,除了他写过一些有毛病的作品外,还在于他写起部头较大作品来就漫不经心这个老毛病(幸亏不是一直如此)。不能忽视上层建筑的问题。因此有些评论家说沈只能算是“文体家”;的确,这位成熟的作家连一部篇幅较大的小说也没有写完过,尽管他的《边城》很多人都认为在风格和形式上几乎可算十分完美,单是这篇经典性作品就够得上使沈从文成为伟大作家。

我们不妨把《边城》跟其他孤独的纪念碑式的作品比较一下。它当然比不上《红楼梦》。那么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斯特恩的《项狄传》,或者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比比怎么样呢?我是西方人,我认为《边城》不像《包法利夫人》那样写得富于启发性,却像《项狄传》那样独出心裁,像《追忆逝水年华》那样扎实。

可是可以设想,非西方国家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作出公正评价,把沈从文、福楼拜、斯特恩、普鲁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就在我们西方世界,福楼拜、斯特恩、普鲁斯特的名声不是也有过几起几落吗?

他是一个喜欢实验的作家

事实上,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上之所以声名卓著,并不在于他写过一部不同寻常的纪念碑式作品,而在于他在文学方面的贡献非常广泛多样。

不拘一格是沈从文的弱点,然而在相当程度上这也是他的伟大所在。当时的确需要这种不墨守成规的创新。

在西方,我们可能对一首新发现的莫扎特交响曲感到兴高采烈,然而如果发现这件作品是写于20世纪50年代,我们就会嗤之以鼻。我们自己的历史形式主义使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反感,因为他们对我们的19世纪现实主义作品感到亲切,所以我们习惯于现代派作家的80年代西方读者,不容易欣赏中国现代文学,觉得作品“过时”。反过来说,正因为沈从文这样的少数作家敢于“挣开束缚”(用西方说法),对先锋派思想和技巧进行实验,那些对我们时代有偏见的人(包括我在内),才能在沈的杰作外找到极为珍贵的“创新”。沈从文从前人手中学到先锋派思想,但到了30年代他就感到,他可能是对“思想解放”和开拓新文艺领域感到兴趣的最后一位作家了。

他的作品像一个矿坑中的大理石

似乎显得矛盾的是,沈从文对他家乡始终一往情深。1980年以前他没有出过国,也没有学过外语。

他的以湘西故乡为背景的传记,却能把中国社会和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盘根错节地联结起来。

他把地方风情写得很迷人,使评论家和读者一直在争辩他的乡土文学作品有多少真实性。只有耳聪目明的小说家才能塑造出本乡本土上那批令人难忘的人物。沈从文的作品也刻画出了现代中国农村生活的整个面貌,甚至写出了20世纪人物的生存处境。

然而,在他那些作品中,他又以地区形象为主,提供湘西的详细情况,作为人类世界的范例。可以说,沈从文写湘西的小说全面而令人信服地陈述了生活的真实。

正如美国批评家考利曾用评论福克纳作品的话来评论沈从文的作品说:“他的每部小说,不论中篇或短篇小说,所揭示的内容似乎都比他明确指出的还要多,主题也要深刻得多。所有独立的作品都像一个矿坑里开采出来的一条条大理石,全都能看出母矿体的纹理和疵点。”

他用创新的方式展现了故乡

在沈从文的作品中,湘西是一个想象的王国。他的地区小说以江河小说的形式提供一部短短的历史。作品在体现中国西南地区人民的政治情况上比福克纳的作品在体现美国南部的政治情况显得更充分。

作品并没有因为主观性而丧失了可读性,或降低了它注释历史的力量。沈没有袭用中国古代文学中描写地区性的自我形象和地方色彩的陈旧写法。美国的传统南方作家写了地方风物木兰、模仿鸟、骑士神话,沈的作品中也写了艾草、龙船、巫师、侠客,沈通过这些特点把湘西描绘成古代楚民族的后裔,他写这些风物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文学。

他可能是写湘西神话的第一位现代小说家。总有一天人们会承认他是第一个用现代散文来创作地方色彩小说的作家。(本报有编辑改动,标题、小标题为本报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