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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泥:流光潋滟中的拥与别

来源:《小说选刊》 | 章泥  2018年07月05日08:57

早些年,我是一个偏执的读者。那些把人和事说得清楚明了的文章,很快会被我忘掉。我脑子里留下的都是些混沌的、兼有多重意义或多种不确定性、甚而模糊了虚构与非虚构界限的作品。我老是想起它们,包括它们的开头之前和结束之后。

这样的阅读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我后来的写作,即便是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我也惧怕清楚和明了。这不是大多数人赞同的写作观。庆幸的是,这份偏执至今还能与我的笔不期而遇。

用一个中篇小说的实与重来承载清晨一分钟的虚与轻,也许驱动了我对《悬浮的清晨》的创作,但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

这些年,我已经由一个偏执的读者变成一个写作路上的探幽者。每当为了一线细小的亮光又面对稿纸时,案头的笔似乎就成了走在途中的我随手捡到的一根树棍,我拄着它踏过落叶,淌过水洼,小心踩过打滑的青苔,它却自有主张似的引着我走向那些通往人物内心皱褶的幽径。一路上,害得我既惶怯不安,又欣然不已。我知道,我们即将面临的,是一片密密的丛林、一个巨大的湖泊,无须采撷和打捞,那些奇异之物就会撞人满怀。

我喜欢这样的探索。目光不惊诧,不淡漠,只是越来越近切地凝视,直到丛林、湖泊和那些奇异之物也看见了我。

此时的我就像《悬浮的清晨》中的男主人翁“他”一样——

现在的他不再像年轻时浅陋的他那么看重这个世界的“实”。那时的他,多么想掀开世界的实,拥抱实,啃咬实。而今,他更多地愿意去体悟和咀嚼“虚”。

是的,相比完整的情节和戏剧性的冲突,在《悬浮的清晨》中,我更有兴致探讨的是一组组相互对立又无时无刻不在互相转换的关系。小说中的女主人翁“她”间歇性地渴望一种飘摇离地的感觉——

只有当她忽而又凌空悬浮在这坚硬的大地之上时,她才可能掂量自己活着的重与轻、触及自己醒着的真与幻、俯瞰自己光亮鲜艳着的明与暗。

诸多不确切与存疑中,“他”和“她”互相揣度又互相怜惜,平日里,他们都把自我看得很重,某个当儿,却把沉重的自我断然抛舍。梦、时间、美……似乎是搅局者,得与失之间除买卖之外还有更多状态在游弋……

小说中,“她”如一弯新月,越是清朗,人所不见的黯黪和晦涩就在自身有越多存在。“偷”这片柔韧而顽劣的欲念是存在于她意识中的深沟险壑。为什么要偷“他”的钱,她没法问自己,只觉得有一股若隐若无的力在驱使她这样做。这股力一直轻轻鞭策着她,让她在些微的疼痛中默享着一份平日不可入怀的紧促和旷怡。

她偷偷拿他钱的时候,“他”也偷偷地在行窃。

儿时偷别家的红薯,被别家放狗来追咬。稍大些偷父亲的劣质香烟,被父亲举着板凳砸。再大些偷大哥的黄色画片,被大哥用脚踹。刚进大学偷老宝的电子手表差点儿被老宝向学校举报……她从他这儿偷偷拿走钱的时候,一道小叩柴扉久不开的虚门正悄然开启。他一凝眸,就看到了这一串串一刻紧胜一刻退向洪荒的斑驳的影像。这些在时光中飞身的影像忽而寒星一闪,让他不禁满目温煦,他对正在偷偷拿他钱的她和曾经偷东西的自己心生怜惜,怀揣悯恤。他有一股不能道与他人的情绪,他喜欢她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又胆大妄为地做这些事,他喜欢她的掩耳盗铃。他不想惊扰她,就像不想惊扰一匹正在夜间吃草的马,一条正在隆冬沉睡的蛇。

小说中,让“他”自己也觉得怪诞的是,“他”跌入了一个荒谬的况境———他竟然比她怕他发现她拿他的钱还怕她发现他知道她拿他的钱。而且,他对她的这种举动不能说“偷”,他觉得“偷”字对她太过了,她只是拿。她从他这里偷偷地拿走钱,他不仅装着不知道,还暗暗地维护,他似乎只有从这样的状况中才能得到一份安适和妥帖。

“他”和“她”都是外在舒朗、内心光影杂芜的人。功成名就后曾经拥有的雄性美力正江河日下的“他”,越来越想验证自己是否还保有功名利禄之外的纯自身的信心和魅力;母亲去世后父亲重建家庭,自己被无疾而终的恋情打入“老女人”之册而日觉寒凉的“她”,守在她那间越来越氤氲馥郁的店铺,也会在或坐或立间端着些安稳静好的架势。不曾料想,她从他的呼吸与体温中幽微感受到他从五十多年的岁月中穿梭过后的一种存在与安然。当它们就在她伸手可触之间,它们携着暖意地带给她一个生命与一个生命相拥的清欢。这些时候,她对她人生中那些说罢就罢、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从心底荡起谅解的涟漪。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她心底那口深深的井似乎也随之扩展成了一片辽阔的海。这些时候,豁然开朗的她不会再纠结什么“永远”“恒久”,不会再为失去这些时间的虚饰而惊恐。她甚至不再怕失去什么,除了她自己的光亮和新鲜。

她终于在一个冬天的清晨偷光了他身上的所有钱,她要让他无法回避她的过错,她要让他彻底面对她的偷窃,她要让他们都站在死胡同底,她要让他不得不揭穿她,她要亲眼看到他们两人都在道路纵横的天底下,走投无路。当赤身裸体的她与穿戴齐整的他又像去年冬天的清晨拥抱着不舍别离之际,他们以“木头人”般不说不动“凝固一分钟”的游戏做再一次拥有与告别。他感到她赤裸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怜惜,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其实很疼她。让他惊心的是,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疼此刻的她一样疼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之前不在此刻的她。

小说在结尾处有一段关于两位主人翁生命尚存的美的对比,他无比凄惶地意识到,就此而言,他远远羞愧于她。他不由得脱下他的外套,满心怜惜地把外套轻轻披在“凝固了”的她的身上。他外套里面原本鼓囊囊的内包已经彻底干瘪,因为被掏空,外套变轻了许多,他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发现,他的外套并没能把赤裸的“她”的躯干完全包裹,他让自己又轻轻,轻轻地回到了这座“雕塑”中原本就属于他的位置。他对着他们身后的大梳妆镜端详着自己和“她”,他想,幸亏他还有自己这身衣服包裹着,如果他也凝固了,他们这座“雕塑”才保有了一种形式和寓意上的美——一个穿戴齐整的男人与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拥抱着不舍别离的这样一个瞬间,如果有谁能真真切切地雕刻下来,他依然坚信,这将是一件杰作。

一分钟过去了,她忽地松开抱在他左右腰间的手,一下抖掉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内包全然干瘪的外套,灵巧地钻出樊笼一样钻出他的怀抱,三脚并两脚蹦上床,钻进了那个还暖着的被窝……

如何让实与虚、光与影的交错对映糅合生动的气韵,生成更具丰富意义的可能性,是我在写作这篇小说时所做的尝试和努力。我记得卡尔维诺在评价诗人莱奥帕尔迪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他在描写那些能够引起快感的不确切的感觉时,表现出高度的精确性。”实际上,卡尔维诺也时常在自己的文本中精确地操纵一处处细致入微的变化。

用精确的手法来描述不确定性,在我看来,这样的笔触构建起的就是与生活本来或世界真实更为接近的小说世界。我愿意为此探索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