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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禾:没别的,就想问个清楚明白

来源:《人民文学》 | 鱼禾  2018年07月04日08:48

我的业余爱好有点驳杂,其中之一是做木匠活儿——当然是比较简单的那种。曾有朋友揣了酒上门,声称要知道“鱼木匠是怎么炼成的”。我四下看看,也没什么现成的材料可资雕琢,于是把玄关隔断玻璃屏上的木条格栅拆除,锯断,削平,衔接,改了一种花样镶嵌上去。几支烟的工夫就好了。我做得高兴,他们看得好奇。纷乱中有个人评点到,我们都喜欢手工,因为在这种事情上,我们随便动动手就可以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

我听得心中一颤。他的潜台词是,在别的事情上,我们很难“动动手就可以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很多时候,你明知一件事的操作是低效乃至无效的,甚至是恶劣的,但不要说去改变它,即便仅仅表达想法,都会阻碍重重。有些人听哼哈听惯了,所以受不住真话,真话让他有一种被忤逆的羞恼;也有人根本不关心事情怎么做才可以“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他关心的只是别人跟他是否一样。不一样,那么他是正方,你就是反方——你是错误的、负能量的、不道德的。“不一样”的人很容易被污名化。有了诸如此类的经历之后你终将明白,面对低效、无效、恶劣,置若罔闻差不多是唯一的办法。不是你缺乏判断、怠于努力,而是,事情的走向跟你怎么判断、怎么努力毫无关系。不是不能,而是“不可能”——绝不是“动动手就可以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人际关系上。事情哪怕做得粗陋到令人发指,也不影响沽名钓誉。而你不能指责,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一开口,你的话会牵连一大片。这等于给自己无限树敌。

这让我深感恐惧。我从未如此确凿地感受到某种隐形场域的裹挟。这是一个向下的漩涡,不迅速远离就只能被卷入,随着旋流下坠到底。每一次撤离都会付出代价,但也只能如此。我清楚我与某些事之间有不可消除的鸿沟,我再努力也不可能让自己变得“一样”。

前一阵子听过一堂关于人工智能的课。授课人在课程结束时提出一个纯技术问题:“人的良知有物理基础吗?”

这个设问和那位朋友的话一样让我心中一颤。

我一直相信人性的生物构成一定有优越于动物性的地方。比如作为人性特殊性之一的良知,我觉得这一定是在漫长的生物进化中,经过了无数的生存测试才遗传下来的人的优越性。但是有些事情见多了听多了,这种相信慢慢也就崩塌。或许不只是我有这种感觉吧,“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这话是别人说的。良知之类,更多的不是生物优越性,也不大可能有什么物理基础。良知或者卑劣,这些独属于人的特性,仅是人的社会性构成,是人际关系——人与人相处的状态造成的。这种状态有巨大的文化惯性和群落传染性,不仅树大根深,而且四方连续。在这深网之中,毁坏一直没有停下,它无声无息且一往无前。你企图“动动手就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简直是螳臂当车。

生命内含的被动也渐渐显露迹象。如果说外向的被动还存在被克服的可能,那么,人的生物性局限却是绝对的,是先天的规定,似乎只能领认,没有丝毫掰扯的余地。过去听人说起老年痴呆,我总是呵呵一笑,认为人体器官用进废退,经常用脑的人不会得这种病。学医的妹妹听了,微信转给我一张“人体器官衰老时间表”。看看吧,她说,这可不是我虚构的,这是经过严格考证的生理学结论。按照这张表格,人体的重要器官和组织中,大脑和肺最先开始老化,从二十岁开始,人体肺活量逐年降低,大脑神经元逐年减少;二十五岁,皮肤开始老化;三十岁,肌肉开始老化;三十五岁,骨骼开始老化;四十岁,心脏开始老化,大脑神经元以每天减少一万个的速度下降。我看不下去了。什么用进废退,每一个年过不惑的人,大脑神经元都在急剧衰减,每分钟七个。我们的脑力正在萎靡下去,这是生命规律,不可阻挡。很多人在锻炼——走路,游泳,瑜伽,跳广场舞,打太极拳;很多人开始精心养生——吃药,吃补品,吃保健品,打一种据说会让人保持年轻态因而很昂贵的针剂。但是这有用么?没用。我们是携带着许多规定来到这个世上的。这些规定——时代,环境,血缘,身体构造,等等,都是原始条件,不能掰扯。人过四旬,身上的各种构件开始陆陆续续出毛病,今天是关节,明天是血管。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的身体进入了衰退期。人生百年,你不可抱持万寿无疆的信条。

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对数学迷恋得神魂颠倒。有一阵子我爱上了各种求证题。每一道求证题,都需要在条件和结论之间搭起桥梁。我能够迅速找到那条逻辑线,并使用公理、定理、公式、算式等,把那条逻辑线铺起来。我的秘诀是倒推——不是“因为A所以B”,而是“要有B必须有A”。为结论找条件永远比用条件推导结论要容易得多。但这种游戏我很快就玩腻了,我爱上了模棱两可的讨论题。它给出的已知条件是相对的、不充分的,不足以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要预见全部的可能,必须仔细分辨条件里都埋伏了什么,必须在条件的缺口处周密设想。如果A1那么B1,如果A2那么B2……可以掰扯,我觉得,这才真有意思。

现在回头想想,那两种题型简直成了人生的预告。很久以后,每当我遇到不能掰扯的事情,总会联想到求证题,“因为A所以B”;遇到可以掰扯的事情,则会想到议论题,“如果A1那么B1,如果A2那么B2”。但不得不说,议论题大致是前半生的事。当人生过了那个坡顶,剩下的基本只有求证题——因为A所以B。

肉体是一堵墙。一首诗这样写,在肉体中仿佛在单身牢房。身体是我们全部人生的基础,是我们的寄居之所,也是我们终此一生都必须承担的重负。我们以为身体和灵魂是两码事,但事实上,它们只是一个东西的不同层面。体力不济不仅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思考方式和表达风格,而且有可能让人更趋向自私,更容易投降。十年前,我会写出“我喜欢一切强烈的有速度感的东西,比如暴雨、辣椒、开到两百迈以上的汽车”之类的狂话,但是现在,我不再熬夜,不再爬山,不再大口喝烈酒,不再吃辛辣食物,我于是再也用不动那些绝对而暴烈的词语,我的行文速度慢下来,有时候简直慢到迟钝。我正在不自意中向这个逐渐衰退的外壳投降,遵从它的约束,听从它的暗示,不超越它的势力范围。

身不由己,正是人之为人的大被动。当我们面对世界时最终闭口不言,我们以为至少对自己是拥有主权的,不是吗?陷在人生的厚壳里,我们对自己的状态常常浑然不觉。我们只知道心中不满意,并不了解这不满意原因何在。直到某一天,我们在一种突然降临的测验中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连自己也不能左右。生为巧合,死则无常,出入都不由我们左右。人生的灼痛与悲哀,大约都是由于这贯彻始终的大被动吧。它貌似绝对,不由分说。

然而,有别于虫豸禽兽的自生自灭,生而为人,依然想要一个清楚明白。这个驱壳中被附加了灵魂,不就是对被动的抵制?要清楚明白,才能完整地体验、判断、选择,从而完整地为人。整全地理解人自身,或正是一切哲学与宗教的发端,也是为文的原动机?我对这个世界有无底的深情,也有不竭的怀疑。我放任自己纸上谈兵。我尝试每一条道路。我设问也回答,求证也讨论。我把这视为唯一可能的解放。这不一定“可以把一个东西变得更好”。但是也许,任何摆脱“一样”的努力,都是对画地为牢的避免,是对绝对被动的抵制,是对那个大漩涡的挣脱。

因此有了企图透视种种隔绝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