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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文强:被遮蔽的海洋历史应当被打捞起来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木子吉  2018年06月25日08:21

答题者:盛文强

提问者:木子吉

时 间:2018年5月

采访手记

盛文强说话慢热,提到从小生活的红岛,有点兴奋,“面对黄海窝进来的那个湾湾里就是”,他用手握出C形,卡在导航显示出的地图上比划着。

他从小跟着父母出海,白天打鱼,晚上回来,能听到父母祖辈讲很多神奇的海怪以及海盗的故事。说起这些,他一口胶东口音的普通话语速变快。“我们那里有个建于北宋的‘龙母庙’,现在还在,每次回去都能听到不同故事的变体。”他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淘气会被大人吓唬,“再不听话,海参精会来吸你的血。”后来他才知道海参并不会吸血,无辜的海参平白无故担了好多年的恶名。回头看,他才感受到海洋文化对自己有很深的影响,跟农耕文化影响下长大的人很不一样。

“海里东西种类太多了,认不全的。我见过鲸鱼搁浅,采访过海难,搜集整理了很多民间故事。”他经常想,海洋文化为什么在日本被保留得那么好,我国为什么就没有人深入地来做。虽然他在个人考据的过程中遇到不少困难,但在国外博物馆考据的顺畅令他备受鼓舞,他打算一直研究海洋,写海洋。因为写海洋,他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是九零后,但特别好静,拿一本书能一天都不动地方。”去年小姑娘成为他的妻子,“还行吧,我现在(写作)能养活家。”他的谦虚里有一些小骄傲。

简历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致力于中国古代海洋文化的研究,以及海洋题材的跨文体写作实践,著有《海盗奇谭》《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岛屿之书》等。

1 你从小在海边长大,这对你现在的海洋岛屿题材的文学是否有影响?

我出生在海岛,父母都是岛上渔民,直到出来上学,才离开海岛。早年的海上生活经验,或多或少地进入了我的写作。童年时代有过一些奇遇,看到过鲸鱼搁浅,接近二十米的庞然大物,搁浅后离开了海水浮力托举,自身重量会把胸腔压塌,半夜里发出汽笛般的长鸣。我们提着铁桶去割肉,那时候,家家锅里炖着油腻的鲸肉——这是《逍遥游》里的鲲,神话照进了现实世界。在父辈的讲述中,海岛的西岸还有一只修炼成精的海月,也就是水母,每到月圆之夜,它就会浮出水面,向空中放出耀眼的光柱。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只带有发光细胞的水母。传奇的故事甚至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岛上有户人家的女人生了个半人半龙的怪物,据说是龙王的私生子,女人的丈夫十分恼怒,举起斧子要砍死这个怪物,结果只砍掉了半截尾巴。怪物离开海岛时,他的断尾还流着血,他用光秃秃的尾巴搅动着飞走了,海岛的上空下了一场红雨。

2 你曾经在报社有过相当长的工作经历,这段经历对你有影响吗?

我刚毕业时在地方报社做了七年的编辑,报社工作给我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工作效率,在指定时间内完成一定的文字工作量,很多问题不能拖,拖来拖去就会积成大麻烦。后来我写作也是这样,今天能完成的,一定不要放到明天,上午能完成的,一定不要放到下午。这是报社工作给我带来的唯一正面影响。

3 埋头搜集古文献与图像史的整理和写作,似乎和你的年龄有些不相称,你是如何打开这个偏冷的写作领域?

是跟年龄有点不太相称。同龄人多半在吃喝玩乐,这才是跟年龄最相称的。每个时代都该有一些逆潮流而动的人,跟整个时代的风气格格不入,靠自身的重量,在时代的洪流中沉淀下来,不会被冲走。至于说如何打开这个领域,首先是因为兴趣,兴趣才是最初的动力,其次是因为性格,不爱在人群中凑热闹,只愿去书堆里寻乐趣。

4 专门从事海洋文学写作的人很少,目前这方面的文学创作现状如何?你如何认定自己的写作类型以及风格?

从事海洋文学的人不多,这方面的同道很少,农村题材的倒是铺天盖地。具体而言,我的写作很难界定为“海洋文学”,没有地域认同,也不兜售风土民情,我的写作其实是结合古文献及图像史的综合写作,最终作为出版物来呈现,几乎每一本都不一样。以《海盗奇谭》为例,是从古代文献中打捞出与海盗有关的只言片语,杂取志怪、野史、方志等文本的体例,与文学想象互为表里。那些被传奇包裹的主人公,大可略去对其生平履历的一一罗列,只需选取其一生中最为光华夺目的断面——个体生命瞬间的燃烧,使其生命中的日常显得黯淡无光。断章取义或者道听途说的微观演义,也暗合笔记的古老传统。书里有些篇章甚至没有完整的叙事,文学想象恰可在这些断片的缝隙里奔驰。

5 你的书在归类上好像比较模糊,介于纯文学和畅销书之间,出版过程怎样?

以《海盗奇谭》为例,在书店里,它有时被归入小说类,有时被归入历史类,还有一回看到它在科幻类,也不知书店是怎么想的。搞纯文学的人认为我是搞畅销小说的,那些真正搞畅销小说的,又认为我是搞纯文学的。同行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才是最佳状态,作品难以归类是件好事,因为它漫过了日常经验。越容易归类的,往往越符合既有的条条框框。在出版过程中,曾走过一段弯路,出版方认为市面上缺少同类产品,因此举棋不定,后来经过了市场的检验,出版已经变得很顺畅,越是这样,越应该警惕,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文本上。

6 《海盗奇谭》《海怪简史》中详细考据并展现了中国古代岛屿、海盗、海怪等等有趣的元素,你的素材通常来源于哪里?

生长在海边的人,很难用游客的眼光来看海,在岛屿,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片大水而已,没什么出奇的。我的写作涉及海盗、海怪、岛屿、渔具等方向,都是少有人问津的领域。并非故意搞怪,这些素材是认知不断深化之后的结果。像游客一样欢喜赞叹,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廉价的。而最难的就是细枝末节,本来就冷僻,还要深开掘,无米之炊是难做的。比如海怪这个题材,历史上的文字和图像寥寥无几,把它们从传统中打捞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搜集、整理、点校、田野考察等工作方法,是将素材聚拢,不难发现,古史中的海怪与当下的民间传说有着隐秘的联系,口头的传承或许已进行了上千年。

7 作为职业写作者,你平时的写作状态是怎样的,有没有遇到瓶颈?

我平时的状态,和上班时的作息差不多,周末也会给自己放假,平时写作主要在白天进行,白天是最适合工作的。每天都要写大量的文字,除了自己正常的日作之外,还有一些专栏和相关约稿要写,还要编纂一些图志,此外还要处理一些往来的信件、合同,一天之内要转换好几个频道。所谓的瓶颈,倒是没遇到过,职业写作毕竟不靠什么灵感,随时坐下就能写,有时起身去处理琐事,回来坐下还能接着写。如果一个写作者的思路轻而易举地就被外界打断,只能说明他的思路太脆弱了,一碰就会碎,这是所谓的“灵感”在支配头脑?灵感是脆弱的,一闪即逝,如果灵感一年不来,那就一年不写?这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靠灵感写作的是文学爱好者,我不做爱好者。

8 你做的个人公号“志怪mook”,有中国古典妖怪图文志之称,运营的怎样?

做公号的心得在于:认真做一期内容,阅读量寥寥。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不是做商业模式的公号,可以按照自己的执念来做,不必迎合什么,这一点与写作类似。做“志怪mook”这个公号,出发点是搜集海内外的妖怪图像,这项工作从我写《海怪简史》时就在进行,现在拓展得更宽,经常是在世界各地馆藏中去找资料,这是极难的,我们有太多传统资源外流了。在做公号的过程中,接触了一些执着于图像史的同道,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9 你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沿海走访岛屿坚持了有近十年,遇到过哪些特别有趣的事?

我在东海的岛屿有过相当漫长的游荡,尤其是舟山群岛一带,从一个小岛到另一个岛,这些岛形状各异,每个岛都有自己的个性。见惯了毫无个性的人,再看这些海岛,却觉得意气相投。在海岛上的趣事特别多,可以看到大量跟海有关的元素,渔家的院门可能是船板改的,还残留了一些牡蛎的痕迹,巷子里拴狗的绳子是渔网的大纲,门楼上嵌着“海不扬波”“一帆风顺”字样的瓷砖,菜园的篱笆也是渔网围成的。还有一个东海的海岛变成了空城,海岛人家都迁到了内地,爬山虎成了这个海岛的主宰,地面和房屋全都被绿色覆盖,仿佛童话世界。在另一个海岛上的渔业博物馆里,看到了一条皇带鱼的标本,跟我们平时吃的带鱼形状相似,但却有九米长,这是三十多年前海岛渔民捕捞的,带鱼长这么大,真像是海怪了。

10 你写的海怪的故事常常带有一种魔幻感,你的写作与现实的关系是什么?

对现实的“正面强攻”,往往是因为贪功心切。像卡夫卡那样的作家,在写作之前会不会想:“我这篇小说要探寻人性的丰饶,我那篇小说要关注一下社会现实”?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傻瓜才会这么想。

海怪的题材貌似脱离现实,但却关乎世道人心,海怪的群像也是人世的投射,这些所谓的“意义”,不能像公式那样套进去,个体经验、认知和观念在写作过程中的自然流露,才是最有效的。

我写的《海狗精》,是写一个渔夫误入了海狗群,整个海滩上都是海狗,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渔夫反而显得像个怪物,这跟我早年的经历有关,在是非颠倒的场域里,该如何自处?渔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这是渔夫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但这些态度是隐而不彰的,有的读者看不到这一层,那么可以在故事中获得愉悦,也有的读者连故事都看不懂,但可以在书中的大量海怪图中获得愉悦。魔幻只是一个外壳,每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理解。

11 你如何看待文学作品改编影视剧?

文学作品改编影视剧,这是两种不同的载体。影视更多偏向大众,虽然影视也有小众的电影,但从普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影视还是一种商业行为。影视和文学在表现上也是不一样的,镜头语言和文学语言肯定是不同的。影视我也在做,《海盗奇谭》将改成影视,中国在这方面的影视作品还是非常少的,比如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海盗,亲手建立了自己的海上帝国,还有清代嘉庆年间的女海盗郑寡妇,也曾成为博尔赫斯的小说主人公。这些人物在改编为影视剧之后,可能就要变样。我很少干预改编,都是放手让编剧去做,电影毕竟有电影的规律,“原著党”们也该把视野放得更开阔一些,文学作品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载体,莫用皮尺去测量体重。

12 你多年走遍渤海、黄海、东海及南海,除了对海洋民间故事的采集整理外,你觉得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目前国内哪些海洋景观值得推荐?

中国海洋文化的积淀不可谓不厚,但在历史上都被边缘化,被遮蔽的历史应当打捞起来,除了海洋民间故事的采集整理,我还做渔夫口述史,同时还在做古代海洋文献的点校整理,古人的航海技术、神话传说、日常禁忌等文化遗产,在当下仍有不同程度的沿袭,这是最值得关注的。古今对照之下,可以看到,在农耕文明之外,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海洋中国,还有另一半中国史。

看海洋景观,我更倾向于看那些不为人知的蛮荒地带,看真实的渔业生产现场,但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一些海岛要看,尤其是舟山群岛中那些不知名的小岛,多有可观之处,再就是沿海的渔村生活可以体验,比如烟台的初旺村,这是胶东最大的渔村,渔业生产及渔家风情都保存较好。还有一些海滨特有的景观,比如潟湖、礁岩、红树林等,都值得一看。至于海鲜,沿海各地则各有千秋,很难分出高下。

13 你有哪些阅读偏好,喜欢的书及作者?

我更倾向一种“综合式”的写作,做一些“跨学科”“跨文体”的实践。写作者读书,也不能限于消遣。我的阅读主要有三个方向:

一是中国古代典籍,尤以历代志怪、野史为主,这类作品中有“奇气”,比如《太平广记》之类的古代小说集成,重细节、取片段的古典方法,也给我的写作带来很多启发,而这些片段的原作者,有许多已经难以考证,他们的身份大多成了谜。

二是西方现代派作品,西方作家对文学的态度较为端正,动辄用整个生命去热爱,去燃烧,像佩索阿之类的作家,平生做着卑微的职业,名利与他无关,他太笨拙了,远远不如中国作家“聪明”,恰恰是这种笨拙,才是最值得学习的。欧美的一些文学新趋势,也多有关注,与此同时,还翻译过一些国外近几年出版的新作品,从中受益良多。

三是图像史资料,也是日常阅读中的一部分,比如明代的《三才图会》等图像类工具书,是案头必备。历史上每个时代都有其代表性的图像系统,先秦时代有帛画和青铜纹饰,汉代有汉画像,魏晋有画像砖,隋唐有敦煌壁画,明清有版画,作为实证,这些图像系统可以支撑起海洋文化研究的细部,“以图证史”的方式,之后会在我的写作和出版中加大比重。上述的内容,都是我书架上的神明,我把它们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14 三十而立有什么感受?最大的压力是什么?

感觉精力不如以前,不敢熬夜了。也不想去改变别人,勉强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别人改变我。另外,越来越不喜欢抛头露面,有这种事能躲则躲。最怕看到的是圈子里某些人的表演,一群人在一起互相吹捧,还不住地发出尖叫,唯恐别人看不到。

一个人如果耐不住寂寞,精神上必然是孱弱的,卡尔维诺说一个写作者的理想状态是“接近于无名”,你看不到他整天出来混社会,只看到他的作品在流传。我现在希望回到海岛隐居起来,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表演污染眼睛,安安静静地写作。写作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随着岁月的推移,它将日渐丰茂。最大的压力是时间不够用,恨不能把一天当做两天来用。

15 平时有哪些兴趣爱好?

职业写作是非常辛苦的,平时除了写作就是读书,年轻时还下大力气练过书法,这些年书法的时间也都被写作挤占了。闲暇时喜欢收集古籍,近年来也做一些古版画的复刻,还会为自己的新书做一些版画的藏书票。有大块时间会去海上游荡,去一些不知名的海岛。这些都算是写作之余的消遣,但也都和写作有关,它们也可以看作是写作的一部分,是写作的延伸,最终会反哺写作。

16 你对故乡是什么感觉?

故乡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故乡。心念中的故乡只是童年的记忆,这些记忆中的印象也经过了筛选,只留下了美好的一面。不太美好的一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滤掉了。我对那些美好的印象是保持警惕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经验是靠不住的,经过美化的故乡,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老远一看是挺美,走近了细看,却是巨大的虚空。

17 描述一个你认为幸福的场景。

最好是在早晨,有一张结实而又宽敞的桌子,一把高度合适的椅子。桌子上摆满了正要看的书,电脑的屏幕亮起来,茶杯里热气蒸腾。一切都准备停当。这时,晨光从身侧照过来,在明快的光芒中开始一天的写作,这是幸福而又惬意的。

18 未来两到三年,你对自己的人生规划?

未来两到三年,手头大概有十几本书要出,除了文学方向,还有一些古代图谱的整理出版,以及一些考证文字的结集。此外还有一些影视、动漫方向的业务要做。我没有规划人生的野心,只想隐遁,把时间多用在写作和陪伴家人。这看起来是消极的,实际上是以退为进。人生要做减法,减去不必要的消耗,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便不会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