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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种声音或一件白衬衫——评滕肖澜《城中之城》

来源:《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夏卷) | 木叶  2018年06月24日13:48

菲茨杰拉德借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口说“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这话广受瞩目却也往往被悄悄掠过。而今看来,其间的意味越发复杂而迷离,有怜爱,有物质冲击,有对一个女子无尽魅力的注目,也有对崭新时代的相迎或冒犯……

滕肖澜的《城中之城》笔触金融领域,同时关注上海人与新上海人的融合,对于自己很熟悉和很不熟悉的东西,均努力捕捉并书写。她的中篇《美丽的日子》着力于语言、细节以及人的自为,长篇《乘风》里透出作者对自己所由来处的思虑,她还做过《拈花一剑》这种具武侠意味的尝试……这是一个试图不断打开自己的作家。

走近一部作品,确乎会听到一种或多种声音,可能就是人物的话语或心理,也可能是别的动静。《城中之城》里也有不少话语和思量,很重要或者说触动我的有四种,而第四种既是声音,又悬于一个意象。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而不是胡悦?”

陶无忌摸头,作沉思状:“是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找不到答案。”说着,朝胡悦笑。胡悦也笑,在苗晓慧头上作势打了一下:“你真无聊。”

这是第一种声音,爱情的声音。小说中一直隐现着苗晓慧的这一问。她虽性子上似乎像个男孩子,有些直白与粗疏,但是确实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少年的爱意,甚至她对胡悦与陶无忌之间情感的微妙亦非毫无觉察。

至于陶无忌,则有些不明白苗晓慧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如若他是她,大半是不会这么做的:外地人,出身贫寒,长相普通,读书不错却也谈不上令人折服。作为第三种存在,胡悦是苗晓慧的闺蜜,更是陶无忌甚于红颜知己的红颜知己,暗中帮他拉客户,为他默默助力,为他在关键战役上做贡献,甚至她的研判比苗晓慧还果决:“你,陶无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小说中另有爱情的声音,如李莹去世前对赵辉说,“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外人眼里的他位高能干、处事沉稳,而在妻子看来有着孩子的一面,何况一双儿女东东和蕊蕊尚小,放心不下。天人两隔,最是撕扯。

有论者指出滕肖澜喜欢借重于“戏剧化的设计”,这部小说中的“酷似亡妻”的安排又是如此。这很容易就显得俗气,所以颇仰仗于手筋。周琳与李莹长得极像,她的出现将故事的波澜重新拂起。更为巧合的是当初赵辉和苏见仁这两个同学都喜欢李莹,后来他们又都心仪周琳。与当初情形惊人的相似,她依旧“选择”了赵辉,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甚至与苏见仁遭车祸亦不无关系。她说得斩钉截铁:“除了你,别人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而与这些坚定、确信、奋不顾身相比,可能真正拂动人心绪的是陶无忌的那种迟疑——苗晓慧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这迟疑更为可信,也可能是世间更为真实的底子。一方面,作者原本就没有刻意去写苗晓慧何以如此喜欢这个来上海滩闯荡的少年,也没去用力刻画她又何以悄然转变。另一方面,他的不确信,是那么朴素而又可触可感,正是这种不确信暗暗激发了他的感念与斗志,他要在这个城市这个行业中做出个样子,他几乎是自愿地淹没于对工作的热情之中,这也为结局埋下了伏笔。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

苗彻赴厦门分行去做审计,作为东道主的处长与他相识,请他喝酒,他很快醉了,面对陈年茅台也如牛嚼牡丹。兀自想起当年两人在小饭馆里的情形,背景音乐正是Beyond的这首《海阔天空》。当初自是激昂慷慨,而今眼前有叠影,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成了赵辉,还有薛致远、苏见仁。社会涂抹着每个人。随后,处长有所“表示”,他和陶无忌亦明了个中轻重。酒该喝喝,问题该查查。毛头小子陶无忌也正是在这一役出了风头。这声音洞穿并承载着理想,同时也蕴含着岁月的消磨和个体的挣扎。

这歌声再次升起时,主人公依旧是苗彻,是他和陶无忌忙完了对赵辉等人11亿元问题款项的审计报告,是为了庆祝又仿佛是宣泄,他们一起去洗澡,两个男人裸立于同一只水龙头下坦诚相见。苗彻放开喉咙:“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苗彻是一个敏锐而廉洁的人,当然也曾徇私情,一度为自己的朋友赵辉销毁过证据,但最后也正是他坚持彻查赵辉的问题,尽管他查至中途未能推进下去,但是种子留了下来,那就是陶无忌。陶无忌也着实不负所望,抓住了最重要的证据,小说也就结束在即将“收网”之际。

不过,苗彻又是极其矛盾的那种人的一个代表,明明一点点感受到了陶无忌的正气与出色,但还是陷入门当户对的旧思维,坚决不支持他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清清楚楚。最终,也是他亲自把女儿已经有了新男友的消息告知陶无忌。

这也是“现实一种”。这部长篇很可能最为动人之处就在于,陶无忌貌似在事业上迎来了一个高峰,即将抓住一条大鱼,实绩骄人,正要将喜讯告诉因这个Case被“贬”的老领导苗彻——却从对方口里得知了自己爱情的终局。

赵辉嘿的一声:“我说过,我想学老师。”薛致远道:“我也说过,你学不像的。”

这关乎传承的声音,瞬间被消解。

为了去解自己最好朋友的燃眉之急(也涉及自己私事),赵辉上了薛致远的船,待渡过了难关,他又想抽身而出,做回自己。不过世事没这么简单,一个不算很重但也绝不轻的教训临头。待他出院后,薛致远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甚至再度以利益相诱,赵辉拒之。于是有了上面的对话,即第三种声音。作者接着不动声色地写到薛致远问他身体恢复得还行?本不想这样做,你知道的。赵辉不语,后又回道,有时路走过头就回不去了。双方暗自角力,又仿佛拉家常。

在薛致远看来能向老师学什么呢——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当过婊子还要立牌坊?话不投机,一拍两散,临走前薛致远提到了在美国治疗眼疾的赵辉之女蕊蕊。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以孩子安危来进一步地要挟与恐吓。这些描写见出作者的功力。

老师也确实并不完美,曾在情感上对不起师母,有时候,他“挺讨厌自己”。赵辉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他曾嘱咐赵辉提防薛致远。师生还讨论过好人与坏人,终究,做好人更可怜。一个学者一生总结性的话语既是无能的力量,又是不彻底的反思。老师最后的医药费,是几个学生凑的。更反讽的是,老师去世后,薛致远给了师母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并谎称是老师生前买基金所得。

回到学得像不像这个问题上来。薛致远对付赵辉那一套烂手段,后来赵辉原封不动、青出于蓝胜于蓝地用到了自己的对手身上,后果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他是有向善之心,但终究还是爱惜自己甚于其余。到底学的是谁呢?是现实的残酷,还是一念之差,又抑或是看似微小实则无尽的欲望令一个人就范?

这就自然而然地涉及了另一种声音,第四声音。

“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

这是一个生活常识,也是规律,或者说宿命。谁也不能因为白衬衫会发黄变黑就不爱护甚至糟蹋它。听得懂,未必做得到,知与行最难合一。程家元闻言“嗯”了一声。陶无忌则道:“这话让人挺伤感。”他们是从苗彻和赵辉嘴里听到的这段关于做人的话。苗彻和赵辉是同门,这个声音真正的源头出自他们共同受教的欧阳老师。

王安忆曾谈到苏童小说里常常会出现一个道具,他会让这个熟悉的道具担负起隐喻的功能,一旦没有了这个道具,他可能“无所抓挠”。其实,不少作家的作品都有自己的道具,白衬衫也可以说是《城中之城》里的一个道具。作者需要它去给整个故事一个着力点,同时也是一个亮点。

白衬衫最早是出现在程家元身上,借由他第一次进入读者视野,那是在他和陶无忌一起进入S银行审计部时,他制服笔挺,白衬衫,花点领带,新发型。他在大家的注目尤其是陶无忌的注目之中出现。审计部新来了两个年轻人:年轻的白衬衫,年轻的前程,而所有的区别也是自这一刻悄然显影。

如若单以衬衫论,临近尾声时,女处长招呼陶无忌到家里吃饭,一不留神咖啡泼在身上,去卫生间时,她敲门,一只手递进一件男式衬衫。就是这样,几乎在事业、精神、爱情的每个转折点,作者都安排了一件(白)衬衫。白衬衫可以在身上,也可能在心间,在一次次言语与行动之中。

这其实是一个极具日常感又极其迷离的意象。如何穿,如何保持整洁,无不是一种考验。

最后,年轻人中陶无忌出色地守住了自己的白衬衫,而老一辈的人调离的调离,落败的落败,死的死。故事至此结束,但人们也许还会探问:当陶无忌到了赵辉、苏见仁、薛致远的年纪又可能如何呢?

这样的小说写起来很不易,因了题材,因了陌生性与复杂性。作为国际大都会、金融中心,上海又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与之相匹配的作品。不过,问题可能也正出在这里。作者费了不少心思,下了不少功夫,紧贴金融领域,可能是生怕不真实不准确,放不开,反而有一些隔。谙熟于金融特别是银行审计的人可能未必很满足,注重文学探索性的人又可能有更高的期待。

这种一个师门多人相互较量、命运各异的写法,出现在不少严肃文学、武侠小说乃至影视作品中,一点也不新鲜,作者借用这一脉络,一方面是便当,一方面也是一种冒险。尤其是有时出现套路化的巧合与设计,尽管行文中自嘲说这部分情节像连续剧甚至狗血剧,但这并不能作为遁词,到底少了些殊异性与超拔力量。

小说人物的形象还是太服从于“出厂设置”,缺乏自然可信的化转,未能写出盛大而暴烈的时代中经济人、金融人更丰富而多维的际遇与生活。

小说已触及善恶的灰色地带,而未能进入更大的视野,更大的关切,情节囿于一家银行内部,连密切相关的政府部门也很少介入,对于相关制度亦鲜有触碰,难得的外力如火灾致人死亡引发的微博事件也是一笔带过,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职场+情爱的内循环,透出一种自我的窄化。尤其遗憾的是与这个内容非常切近的法律力量未能充分彰显,有必要重复一番的是,“近现代以来的小说,法律是一个重要的潜在维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夫卡的《诉讼》等,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叙述又如何特异反讽,都隐含着对法律精神的深刻关切和诘问。”当代作家中,格非、莫言、刘震云等作家都是敏感地意识到并实践于此的。

与她以往的作品一样,这部长篇小说的文字讲究,细节也扎实,但是整体上还欠缺格局与张力。“找出上海的‘大’”,并不容易。

“声音充满了金钱”,而金钱可能是诗,是爱,是柴米油盐,是战争与和平,是一种治愈或新的病症。世界在变,人也在变。如今我们的创作,尤其是涉及金融、经济的时候,有理由创作出开阔、邃远并具有“当下考古精神”的文本。时代更好或更坏,更丰饶或更仄陋,更澄明或更混沌……终究,时代是时代的难度,创造是创造的未来。

作者简介

木叶,原名刘江涛,生于北京,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现居上海。2006年,获《中国时报》文学奖之诗歌评审奖。2014年出版随笔集《一星如月看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