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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暗夜中追索微小的光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萌萌  2018年06月24日11:44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定点深入生活的云南省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的山乡正渐渐进入一年中外来游客最多的季节。

经过繁忙而喜悦的秋收之后,绵延在大山之间的梯田灌水保养,天气也变得相对干爽和晴朗,天空因此而十分明净。从近处、低处看,梯田中水平如镜、波光如银向远方、向天边无尽铺展;从远处、高处看,一条条蜿蜒婉转的线条、一片片形态各异的块面、一抹抹绮丽缤纷的色彩,随着光线变化而呈现出一幅幅美不胜收的动态抽象画,再配上恰到好处的云雾和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身影,就是人间仙境的景象。

所以从十一月到来年三月,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摄影者、旅行者纷至沓来,令这处原本闭塞落后鲜为人知的山乡变得热闹非凡。人流量最大时,老县城的旅馆房间需要提前多日预定,仅有的几家过得去的饭馆常有人排队等位。

而我说这些,一方面是像小孩子夸耀自己的家,上来就搬出最特别、最耀眼之物,另一方面,却是想从这里切入光鲜表皮之下的真相。

就从梯田说起吧。其实我走进这片梯田,或者说这片梯田进入我的生命已经有十年了。十年前,大学刚刚毕业不久、在公益组织做志愿者的我,因为策划和组织公益活动的缘故首次来到云南红河州山区。城市中长大的我被这里少数民族乡亲、尤其是妇女和儿童艰难的生活境况所深深触动,心中有了牵绊。后来在一位师长的指引下,只身自费前去支教和采风。也正是因为这段特别的经历,才使原本只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小文章的我在毫无小说创作经验、不带任何预期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三个月写出了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大爱无声》的初稿。这部处女作很幸运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社会反响也不错,而我受到鼓舞从此正式走上写作之路。所以我常跟别人说,红河州元阳县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创作素材和灵感来源之井。如果把人比作树,那我一定有一部分根须是深深地扎在那片红土地上,而今年向中国作协申请并得到资助的这次定点深入生活的机会,被我视作是肯定和勉励,同时也是新的起点。

再回到梯田上来,从梯田最能看出元阳县的变化。十年前的元阳梯田没有被承包围起出售门票,通向田间的都是崎岖泥泞的小路,一切都是最原初的样子。

水田除了种水稻外,可放鸭、养鱼、养螺蛳,浮游生物丰富,还引来各种水鸟栖息,形成完整的生态链。大片的水田属于人工湿地,对于涵养水源、防止沙化、净化环境、调节生态平衡有重要的作用。

在十年前,我最初支教的黄茅岭乡,虽然因位于河谷地带而气候炎热,却因为水田存在而并不使人觉得不适。任意一处山坡或谷地,首先映入眼帘的都是稻影或者水光。哪怕七八月份烈日当空的中午,风吹来时总会携着水汽,吹到脸上有丝丝凉意,吸进鼻中是湿润的,走山路再累都不会太难过。那时节,流经乡间、后来在越南境内与红河相汇的藤条江的支流水量丰沛,乡中心小学的孩子们不顾老师们的劝告结伴去河里洗澡消暑,不拒男女俱是赤条条的精瘦小身条在水花里滚。我曾在正午坐在河边石头上,背晒得发烫,脚浸在河水里沁凉入心,通体经络打通了般舒畅。

可是这十年来,随着路越修越好,各种经济和旅游开发的项目引进来。农民们不再满足于仅靠种水田获得最基本的温饱,为了增加现金收入纷纷将田出售或出租,大片的水田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变成旱地,绝多数种上了香蕉,农民们再重新受雇去种植和管理这些香蕉地,而香蕉的收购价格每年变化极大难以预料,整体收入并不稳定,跌至最低点时甚至可能连一家老小的口粮都难以保证。最使人忧心的还是气候的改变,一年比一年更加炎热干燥,灰尘被风吹得扬起、飘散又四处落下,很多处山泉、溪流、瀑布渐渐干涸。不少世代不曾为水发愁的村子,竟然开始缺水,在用水最多的节日里,不得不跑大老远去挑水。为了拍摄纪录片,我有段时间时常扛着摄像机前往偏远村寨,一整日下来,周身上下、背包的缝隙里都是浮灰,光是清理摄像机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费半天功夫。

三年前,红河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引来更多的关注,成为旅游新热点。可真正受到保护的,只是作为景点的那几片最具观赏性和典型性的核心区梯田,更多水田却在随着旅游开发力度的增加而死去。然而一个地区的生态是整体的系统,彼此关联相互依存,我不知道当周边的水田都消失后,梯田核心景区的绝世风光还能维持多久。

与水田一起消亡的是村庄。相较于从前,现今去山上的村寨容易得多。除了少数村子之外,都通了在天气好时能通车的、离村口不太远的路。近几年随便走进一个村寨,都能看见极其矛盾的现象,一面是大兴土木,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建新房子,同时却又处处透着萧瑟和衰败。许多盖了一半的房子,等外出打工的主人赚了钱回来才能继续被建造,却因等待过久形同废弃,或许就此真的成了废墟。不少人家借着“美丽家园”之类的帮扶项目搬迁到了更靠近公路的地方,可搬迁的补贴款远不足以支撑起全新的生活,烂尾房屋在举村搬迁的新村寨中反而更普遍。青壮年们大都外出打工或者读书了,留守的只有老弱。荒废的水田、菜地,角落里堆积着生活垃圾,最触目惊心的是香蕉地里套在果实上催熟的蓝色塑料袋,随风四处散落,飘在水里、盖在屋顶上,缠在树枝上、陷在烂泥里,永不能降解,只会日复一日地增加,就像村寨中留守的人们日常生活中日渐凸显、不可继续忽视又无法可解的种种烦恼。各种问题恶性累积、循环,生机和活力越来越少,空气中都弥漫着腐坏之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在改变,曾经的彼此了解、信赖、帮衬、如家人般的亲密慢慢崩塌、消融,只有表面的基于传统观念和舆论的礼节性往来尚在苦苦支撑。随着老人们的逝去,一切都将不同。离乡多年的年轻人们像城里人一样需要相对清晰的界限和空间,他们对于家乡和乡亲的观念,甚至对于本民族文化的了解、珍惜和传承都比长辈们更冷淡和随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竭尽全力进入城市并尝试留下,可融入城市极度艰难,于是很多人彻底迷失了,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认同感和归属感,他们虽然比父辈们见识更广,却也更焦虑和痛苦,很容易伤害别人和自己。

这十年,我频繁往返于红河州山区和上海之间,除了采风之外,还与当地一位乡村女教师彝族姐姐马素英一起建立了“一对一物质资助加情感关怀”的长期结对公益助学模式。从我自己与一名自幼失怙的苗族小女孩结对开始,到我身边的亲友加入,再到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参与和支持。作为贫困学生和爱心个人、家庭之间沟通的桥梁和纽带,我们至今已经帮助两百多名贫困学生得到了长期结对资助。每次回到元阳,我都会看这些受助的孩子们,尽管他们的大多数已经因为升入中学而分散在县中不同的学校,可我总是尽可能看望到他们每个人,因为他们大多数从未见过帮助自己的人,而我作为爱心资助人的代表与他们相聚交流能让他们感受到切实的关怀和情感联系。同时我们还在不断寻找新的需要帮助的孩子,经过观察、家访等方式确定情况后,再帮他们找爱心资助人结对。仅凭个人力量、利用业余时间做这些事会有很多繁复的工作,而且会产生误解、遭受委屈,但我们之所以坚持,是因为看见那些身处困境之中的孩子无法放手。

尽管如今当地的生活、尤其是在校生的条件看似比十年前改善不少。但真相是留守、单亲、失怙、父母一方甚至双方丧失劳动能力的学生比例极高,可以说只有少数学生家庭生活是相对完整和正常的状态。适龄儿童、尤其是女孩的失学率始终居高不下,不少女孩十三四岁就被各种压力逼迫出嫁。而早早辍学出去打工的女孩,因为缺乏自我保护和分辨是非的能力,很容易经历各种糟糕混乱的际遇。我十年前首次支教时熟识的一个女孩,现在二十出头,却已跟不同的男性生育过两次,孩子分别留在两个男人家里,独自在广东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工,微信朋友圈里时常流露出悔意和对远方孩子的思念。她到了这般年纪,我们不会也不应该在她未主动求援时给予帮助,我们更关注她的孩子,以及更多像她的孩子一样处境的孩子。我们希望前一代的悲剧不要重演,但在这点上我们所能做的是那样有限。很多次,我被受到结对资助的孩子们紧紧簇拥着,环顾一双双羞涩、忧郁、怀着憧憬、异常清澈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不那么轻易和飘忽,才能配得上他们所承受的超出年龄的磨难。

那些卑微而坚韧地活着,还想要奔跑和飞翔的孩子和女人们,我想要更贴近他们的心,想要为他们写出能让远方大都市中的陌生人读了也觉得鲜活、丰润,回味悠长、耐人深思的故事。

近一年来,借着此次定点深入生活项目的支持,我比之前更细致地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参加秋收,站在没膝的水田里用镰刀割下金黄色的稻穗;去村子里喝喜酒,听一群彝族老阿婆讲关于婚礼新娘着装的传说;去地里拿菜,给学生们烧一桌用猪油和各种新鲜香料烹制的饭菜;探望病重的老人,跟他怀孕的小狗一起静静陪伴安享午后暖阳;学习民族工艺,看擅刺绣的阿姐们如何用针线让花朵绽放、蝴蝶飞舞……

可是除了这些相对明快的片段,还有更多沉郁的部分。那些幽暗的曲折、深重的无奈、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惶然无措的迷失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是文字能力还是公益影响,我个人所为都微不足道,但我脚步不会停止、热情不会消退,不论是一年、十年,还是不可预计的未来。我将同我眷念的土地和乡亲、我笔下的故事和人物一起长久地忍耐和坚持,于危机四伏的暗夜中追索微小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