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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经年发酵的动人情感,却也有美学上的妥协

来源:文汇报 | 宋远程  2018年06月22日10:00

明天,作为今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将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单元放映。是枝裕和也将亮相映后见面会。早年的是枝裕和,走的是细节漫漶写意、情绪沉积酝酿的风格,近年来,他开始转入家庭情节剧——

当是枝裕和带着 《小偷家族》重返戛纳主竞赛单元时,人们普遍将其视作回勇的迹象。毕竟,在 《比海更深》落入一种关注,《第三度嫌疑人》转投威尼斯之后,这样一部重回驾轻就熟的家庭题材,并依然聚焦于血缘与亲情的作品,难免让人怀疑这是他为了挽救职业生涯而做出的保守举动。于是,从第一幕开始的似曾相识之感,透过那些经年发酵的动人细节不断地撩拨着追随导演一路看下来的观众,让他们心照不宣又暗自窃喜。

引而不发的细节,突如其来的反转,令人错愕却又严丝合缝的情节走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是枝裕和会用悬疑片的方法去处理这样一个讴歌亲情神话的治愈系家庭题材。

饰演小儿子祥太的城桧吏仿佛是从 《无人知晓》穿越而来的影子,但通过开场那一段与父亲 (中川雅也 饰)在超市的熟练配合,我们似乎能觉察到这个故事中成人所占据的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从超市出来后,满载而归的父子俩路经一个遭家人遗弃的小女孩,并很快将其接入家中。初到新环境,奶奶初枝 (树木希林 饰)、母亲信代 (安藤樱饰)和母亲的妹妹亚纪 (松冈茉优 饰)便纷纷亮相。通过摄影机在促狭的和式房间里辗转腾挪与耐心注视,是枝裕和毫不拖泥带水地让登场人物逐一露面。一个新的家庭正在形成,这里不是 《海街日记》中四姐妹乌托邦般的镰仓居所,不是 《无人知晓》中成人缺位的童真之地,也不是 《比海更深》里令是枝魂牵梦萦的团地住宅,倒更像是 《如父如子》那样对幸福乡下生活的再现,只是这一次的舞台却去东京不远。

电影很快进入是枝擅长的铺陈生活细节的部分,然而却面临更多的角色支线和更复杂的人物关系需要处理,相当考验导演的组织与调度功力。新加入大家庭的 “小女儿”延续着以往作品里创伤疗愈、血脉与亲缘以及父母失责的主题,但在这里却绝非导演唯一的诉求。带着儿子女儿依靠偷窃补贴家用,与安藤樱贫贱夫妻苦中作乐,家里还有行将就木的母亲和不安分的松冈茉优——中川雅也依然饰演了一个温和软弱又带点油滑世故的中年男人。他在外是普通的建筑工人,家庭内部则兼具多重身份。大概也只有这种苟延残喘的生存状态,才能让人对法外之地如此麻木不仁。

触犯法律的当然不止他一人,或者说一种方式。被称为谐星的松冈茉优此次饰演了一个出入风尘的女子。如果联系到日本层出不穷的援交少女与性犯罪事件,可以认定是枝这一剧情安排绝非偶然。实际上,近十年来我们已经快要忘记他曾是一个多么关注社会现实的导演。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后,他便前往电视台开始拍纪录片,并从那时起就开始关注水俣病、教育、记忆障碍、社会福祉等题材,随后的 《距离》也紧贴日本社会反思奥姆真理教的步伐,即便是转入更精致的剧情片制作,也不断从社会新闻中汲取灵感。无怪乎当诸如 “小津继承人”之类的称号加身时,他更愿意承认在创作观念上来自成濑巳喜男和肯·洛奇的影响:前者对社会生活史的绵密描摹和后者坚定不移的左派情结无疑更让他共鸣。比起对美学的雕琢和研磨,是枝更在意的是故事的如实呈现和对人物的真切关怀。

继关注日本社会的遗弃儿童、底层劳工和援交少女之后,是枝的第四条线索是日本养老年金的不当使用。在电影里,奶奶初枝的年金同样是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但死亡的来临却毫无征兆。尽管已为人父的是枝有言在先,流露出不愿再拍出令人绝望的结局的打算,并且在近作中有意减少死亡的呈现,但初枝的死不仅任其悄无声息地发生,也淡化了感伤情绪的渲染。而且,我们惊讶地看到中川雅也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地做出之后的决定。拿起铁锹、费力挖掘的他如同流水线上面无表情的工人。要知道,这离全家人偕同奶奶一起看海的美好时光并没有相距太久。

实际上在更早些时候,故事的费解之处便已显露端倪。初枝回前夫家时,镜头有意无意地扫到那户人家里居然有一张亚纪的相片,这不由得让我们开始猜测亚纪与初枝的真实关系。随后,当两个孩子逐渐建立起羁绊,一切似乎将要以下一代的茁壮成长收场时,一次意外的犯罪失误引来警察的目光,苦苦支撑的家庭和祥太同时跌落,所有的谜团最终在电影行经大半时引爆。

引而不发的细节,突如其来的反转,令人错愕却又严丝合缝的情节走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是枝裕和会用悬疑片的方法去处理这样一个讴歌亲情神话的治愈系家庭题材。在最后的20分钟,这个藏匿于都市的底层家庭连带它紧攥的诸多秘密,一同被置于正义的审视下。而它的执行者,那两位高度程式化的执法人员,他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是枝在前作 《第三度嫌疑人》里的先行尝试。尽管在这里没有像对福山雅治那样去刻画他们的内心挣扎,但导演本人依然保留着对所谓 “审判”合理性的怀疑。在现代严密周详的法律体系下,依法定罪无疑远比因人而异去下判断来得容易,但也因此常常会忽略事件背后的隐情,并容易被卷进动机与真相的漩涡。

在通过大部分的篇幅深层次临摹之后,是枝裕和自然不是想借这样一个故事去重申法律的不可侵犯,但也绝不是乞求一两滴廉价的眼泪、为底层的犯罪博取同情。相反地,他细致地勾勒出了一幅日本社会底层民众不得不以犯罪为纽带,自发聚合成共同体的残酷图景。一边是对新成员的热情接纳,纵使幸福只是转瞬即逝的烟花;一边是被悄无声息地掩埋起来的树木希林,让人联想到 《楢山节考》里自愿赴死的老妪,清醒的死亡观念背后是最原初的生命渴求与礼赞。是枝裕和想要告诉观众的是,在经济停滞、贫富悬殊的当代日本,依然有这样一群人不惜以触犯法律的方式艰辛地活着,而他们就正在建筑工地、纺织工厂,以及邮局、超市、电车这些公共空间,过着和你我并无二致的平凡生活。是枝没有在罪与罚上做太多的纠结,而是去质询造成当下现状背后更深层次的日本社会结构问题,于是,他最终想要控诉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不同于早前细节漫漶写意、情绪沉积酝酿的风格,转入家庭情节剧之后的是枝尽管在情感上依旧保持着动人的节奏,但过于精确的镜头调度和情节指向却难免令人遗憾

从纪录片到剧情片,从艺术院线到商业制作,从家庭情节剧到悬疑片,是枝裕和的创作轨迹似乎一直都有着缓慢的变化。被推举为集大成之作的 《小偷家族》在主题上与前作一脉相承的同时,别出心裁地加进悬疑的元素,为反复锤炼的题材和叙事技巧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但另一方面,随着年岁增长以及渐渐被商业化与大制作所规训之后,是枝裕和在美学上的妥协也的确不容忽视。如果说处女作 《幻之光》还只是对侯孝贤的单纯模仿,那么后来由 《无人知晓》 《步履不停》所奠定的那一套作者范式几乎可以算作是枝本人独有的标签,更不用说 《距离》《空气人偶》这样旁逸斜出、灵气十足的作品。不同于早前细节漫漶写意、情绪沉积酝酿的风格,转入家庭情节剧之后的是枝尽管在情感上依旧保持着动人的节奏,但过于精确的镜头调度和情节指向却难免令人遗憾。

前年,他曾拍摄了一部以广岛原爆为题材的纪录片 《石碑》。或许是父亲曾经的从军经历促使他反复论及 “创伤”与 “仇恨”,探寻生前记忆的 《下一站,天国》提供了一种看待过去的方式, 《奇迹》与 《比海更深》着力于修复破碎的夫妇关系, 《如父如子》《海街日记》承认时间对血脉相融的助力,就连较少提及的 《花之武者》也是对传统复仇故事 《忠臣藏》的再阐释。这些和解与抚平固然受到商业制作之下乐观结局的驱使,但对同一主题的关切却是始终不变。

在关于 《石碑》的采访中,是枝裕和表示接下来也会继续关注战争问题。 “比如日本国内那些不愿承认日本战败的巴西籍移民‘勝ち組’。”同半个世纪前拍下 《被遗忘的皇军》的大岛渚一样,是枝裕和也关注着那些被国家抛弃的人,而 “抛弃”也让不禁人想起 《幻之光》里因丈夫自杀而孀居的妻子以及 《小偷家族》里被父母抛下不管的孩子们。在家庭情节剧探索得有些山穷水尽之时,面对完全没有涉及过的题材,但愿是枝裕和可以用自己的风格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演绎。

(作者为影评人,现旅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