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周李立:暖色的刀与一代人

来源:文艺报 | 丛治辰  2018年06月20日09:11

和“90后”、“00后”相比,“80后”的叛逆与“酷”,没那么容易与自然,显得落伍,充满撕扯与争夺;而和“60后”、“70后”相比,他们的理想主义又没那么闪闪发光,他们向往闪闪发光,但“50后”父母的教训总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让他们难免对光华背后的阴影充满狐疑。在这一意义上,周李立是将“80后”这特殊一代的复杂性,写得最深刻的作者。

周李立早期小说里的那些女孩,有一种刀子般的气质。她们凌厉、倔强、任性、冷漠、勇往直前。她们会因男孩一个温暖的动作留在陌生的城市,也会因对爱情或不可知远方的幻觉而离家出走。但她们很容易从幻觉里醒来,然后将那种淡漠的体面表演得相当出色。(《并非没有故事》)她们当然也热爱年轻漂亮的男孩,但对成熟稳重的老男人更不乏兴趣。和坊间俗气猥琐的想象不一样,她们无意用青春和老男人交换什么。在《欢喜腾》里,果欢欢和顾一航交换的只不过是彼此的故事,而且很难说果欢欢在这场精神交流里占到什么便宜,老男人顾一航获得的教益也许更多。《临别时分》里,倒是那个被簇拥惯了的老男人更像被宠坏的孩子,只不过落落终究还是没打算惯着他——就算以后难免舍不得,也绝不被牵着鼻子走,开始时落落是主动的,结束时她也要主动。这些女孩还喜欢说一个词,“酷”,如今听来恍若隔世,但那曾是“80后”青年热衷追求的气质。

于是周李立也讲述了不少童年故事。她写了这些很“酷”的女孩们从什么地方出发。以我目力所及,周李立第一篇着重讲述童年的小说是《欢喜腾》。果欢欢用一下午时间和她爱的老男人顾一航回溯另一个下午,遥远的12岁、初潮到来的下午,父亲一去不返的下午。还有与母亲无休止的战争。母亲对于初潮不洁的陈旧观念,压抑也激发了果欢欢对身体的执著,令她最终用身体这一武器击败母亲,独立生活。而对母亲男友并不成功的勾引,或许也成为她对顾一航爱情的肇始。

当然初潮的故事已被讲述太多。但如将周李立所有小说里的童年全都抽出来放在一起,我们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对于理解她笔下那些女孩是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典型意义。在她的小说里,几乎每一个父亲都不在场,而几乎所有母亲都不值得信任。她小说里的人物全是无父无母地孤独成长。最有趣的是《火山》,在创作谈里,周李立公开小说素材由来:她在日本旅行时的导游小张,一个借由日本战争遗孤后代身份获得日本国籍的小伙子。现实中的小张阳光积极,对家庭充满责任感,拥有明星般漂亮的老婆和儿子。尽管早年父母赴日本,令他在国内晃荡掉不少青春,尽管初来日本时对于久别重逢的父母也难免隔阂,不过都只是小张人生中一段微弱回响的插曲而已。但小说里,周李立的所有叙事都在纠结文亮那挥之不去的被遗弃感,父母在成长当中的缺席始终令他耿耿于怀。作为小说家,周李立当然有理由从所见所闻出发,去虚构与想象那埋藏在平滑现实表面内部的真相。但她选择讲述一个庞杂故事的哪一部分,不正可以说明她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所在?

周李立有好多办法让父亲从故事里消失,《火山》里这种反而太特殊。有时父亲干脆死掉,比如《天下无敌》的彭坦。不过《天下无敌》里还有两个父亲,刘爽的父亲是主管钢铁厂改制的副县长,小娄的父亲是钢铁厂职工,下岗后他成了理疗床垫推销员。很显然,在刘爽和小娄成长的年代,他们有太多事要忙,所以在小说里他们同样几乎没出现。当然还有《更上层楼》里的刘叔叔,曾经作为一个正式在编的工人他何等骄傲,下岗后他却要到小镇上仰岳母与大舅子的鼻息。很难想象这个在小说结尾爬上28层楼、连物业费都交不起的男人在家里有什么分量,因此我们似乎也就不难理解刘越为何成长得那样放肆舒展,那样“酷”。在这些父亲群像中,我们依稀辨识出熟悉的脸庞,那不是一个个小说人物的父亲,而是一代人的父亲。

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父母大概出生在50年代或60年代初。正如周李立小说里偶尔提及的(《天使的台阶》),他们或经历上山下乡、当过红卫兵,或遭受下岗的痛苦。他们或被大时代的变迁抛掷出去,再也不见踪影,或被大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无暇他顾;而更多的是在看惯时代风浪后,习得一套委屈求全现世安稳的生存哲学。因此我们会看到她笔下的母亲,总那么近乎偏执、小心翼翼,我们看到她笔下的父亲更多像是向我们透露时代讯息的一扇扇大门,他们是时代符号,尽管这些门、这些符号几乎全都千疮百孔、破旧不堪;而那些母亲则留了下来,成为某种未亡人,负责将时代的教训传给子女。当然也有如《会期》里那样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父母,劝说女儿回小城过上安稳的正常生活;但更多争执仍发生在母女间——女作家周李立不知不觉间还是选择按照最传统的性别社会身份设定人物功能,十足地耐人寻味。母亲是那么希望孩子能够保守收敛地长大,她们功利市侩,对女儿的人生设计不免庸俗。父亲已经走丢,过去时代特有的稳定感一去不返,女儿们再也不能满足县城甚至省城的生活,她们迫不及待想到远方去,到北京去,到艺术区去。但同时,她们也并非没有遗传下父母的血脉。和“90后”、“00后”相比,这代青年的叛逆与“酷”,没那么容易与自然,显得落伍,充满撕扯与争夺;而和“60后”、“70后”相比,他们的理想主义又没那么闪闪发光,他们向往闪闪发光,但“50后”父母的教训总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让他们难免对光华背后的阴影充满狐疑。所以他们才会像一把把刀子,对城市的一切浮华与承诺全都看透;所以那些女孩们一方面在老男人身上寻找想象中理想父亲的余味,一方面又时刻保持警惕与体面;所以当《临别时分》里的老男人终于扑上床时,落落会突然走神,蚀骨的无聊感涌上心头,挥之不去;所以他们中那些并非天生刚强的人,很容易就变成《更衣》里的蒋小艾和《黑熊怪》里的王泽月;所以周李立可以将《八道门》里康一西的欲望、虚荣与窘迫写得那么入木三分,那或许才是这一代青年的凛冽气质底下的真相。在这一意义上,我以为周李立是将“80后”这特殊一代的复杂性,写得最深刻的作者。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周李立会讲出那样的艺术区故事。从《往返》开始,周李立以乔远为主角,写了十几个北京艺术区的小说。京漂艺术家一直是文艺青年津津乐道的传奇,但周李立的叙述显然有所不同,而她本人对此也足够自觉。周李立说:“现在人们每当想到已湮灭不存的圆明园画家村时,脑中出现的关键词总是流浪、漂泊、梦想、贫穷、脏乱……但时间已行至当下,21世纪了,在过去10多年,与北京艺术区有关的关键词和这座城市一样,一直在不断扩充:工作室、拍卖、权力、价格、传媒、公关,乃至地产、城建、广告、国际化等等。”从前文艺作品中表现的艺术区的痛苦和烦恼,都与艺术、贫穷和爱情有关;而在周李立笔下,焦虑已不仅来自艺术,还来自艺术已经不再仅仅是艺术,来自艺术变成了生意,来自资本与商人——新的父亲已经到来。我更愿意相信,是她特殊的视角,发现了某种唯有这代青年才能发现的冷硬真相。

然而,在众多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倒是并不起眼的一篇早期作品《春眠不觉晓》,或许周李立本人都不觉得它有多么重要。这也是与童年有关的小说,这次,刀子般的女孩子并未行走在北京街头,而是在省城美容店打工。她絮絮叨叨地向一名新来的同事大姐讲述自己的童年与青春。她的故事里有外婆、父母,她受家庭宠爱。然而故事讲到三分之一,我们意识到,这备受宠爱的童年不过是一种补偿,她的父亲在严打中被枪决,而她惊慌失措的母亲不知去向,将她扔给祖母。故事进行到三分之二,我们确认,那位年岁偏长却奇怪地来美容店应聘的大姐,正是这孩子的母亲。在周李立的小说当中,这或许绝非佳作:情节设计感重,结构也略嫌失衡。但这位从远方归来默默守在女儿身边的母亲,让我觉得周李立笔下所有女孩,所有刚强、冷漠、孤独、无聊,其实仍有一个底色。有了这层底色,一切故事和人物才有了质感和重量,才有了讲述的必要。

周李立当然是她所书写的这一代青年的最好代表:也犀利,也叛逆,也矛盾,但她从来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写作者。如果这世界真是那么让人失望,何必还要写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