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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父爱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高小立  2018年06月16日09:01

2018年的每一个日子,对我来说都是去年的今天,去年的今天正在和父亲通电话,正在和父亲聊一本书,正在品读父亲刚刚完成的一篇杂文。

2018年的父亲节,心被偷走了,空了。

自从中国人有父亲节这个概念后,便有了儿女对父亲表达情感的日子,即便没有礼物,一个电话,一声问候,双方也都是满足的。每年的父亲节,我送给父亲的可能是一件衣服,可能是一顿饭,可能就是一声祝福,对父亲来说都好,他都很高兴。2018年的父亲节越走越近,可我再也不希望这个节的到来,父亲节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没了,永远地没了。父亲已和女儿天各一方。

翻开手机中和父亲最后一次的语音聊天,仍然不敢点开,从父亲离开我们那天开始,我再没敢点开。但语音的内容记得很清楚。父亲受辽宁省作协邀请要去沈阳参加辽宁省第九届作代会。父亲的手机太旧了,不能拍照,也没有微信功能。考虑到会议期间,文友们都会和父亲合影、加微信,我赶紧在北京买了据说拍照很清楚的华为手机快递给父亲。父亲接到新手机很高兴,他的喜悦也是因为拍照功能,其实平时怕眼睛劳累他不用手机。我用语音教父亲怎么接打电话,怎么看微信,更复杂的操作说好从沈阳回来慢慢学。因为父亲每天都要盯着电脑用汉王输入法写东西,我就迫不及待地把通过麦克语音输入同步转化成文字的省力办法发给了父亲,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这个输入法太好了,从沈阳回来要先把这个学会。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再也回不来了……他倒在了沈阳的会上,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一生热爱的文学。

在2012年父亲从事文学创作60年时,我提议给他开一个座谈会,父亲没同意,我们只好尊重他的想法。今年6月2日是父亲83岁的诞辰日,民族文学杂志社决定以研讨会的形式纪念父亲。在6月3日“高深文学创作回顾研讨会”召开的前夕,我试图鼓起勇气打开父亲的微信,告诉爸爸要开这样一个会,主办方是谁,都有谁来参会,也是多想再听一听父亲的声音,但还是不敢。打开微信,泪水已经模糊双眼,不敢点开,马上又关了。女儿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前移而减少……

因家境贫寒,1946年6月,11岁的父亲被经过家门口、早年投身抗联的爷爷带到了部队。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的师部里从此多了一个调皮的男孩儿,满院子跑来跑去。部队首长看到后,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高龙坡的孩子。”“你多大了?”“11了。”“11岁长这么高,那你当兵吧!”就因为个头高,父亲被师领导批准正式穿上了军装。个儿再高,毕竟只有11岁,军装还是盖住了膝盖,枪比个头还高。父亲从小就率真,一次部队开会给领导提意见,父亲高高地举起了小手:我给我爸高龙坡提个意见。父亲这个天真直率的举动,把在场的官兵全逗乐了。

8岁当童工的父亲,只读过两年书。从小就好学的父亲在部队里找来半部《水浒传》,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硬是凭着半部“水浒”当上了部队的宣传员。可能是《水浒传》的故事太吸引父亲,他心中从此埋下了文学的种子,1952年17岁的父亲就公开发表了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他还以一个月看8本书的纪录考上了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嫌俄语打嘟噜,一心想学文学的父亲向校方提出转到文学系,但没能如愿,当年这个倔强的年轻人竟然退学不上了,说我就自学成才吧。后来说到这段经历时,父亲说当时如果留在俄语系,可能会一直在学校当外语老师,不可能有他的20本文学著作。当然可能也不会有“右派”这顶帽子。无论顺境逆境,他爱文学义无反顾。

爸爸晚年的爱是:立啊,工作忙,注意身体;总出差,要注意安全。爸爸的爱从童年就住在了我的心里。宁夏过春节都是大年初一拜年,爸爸的朋友多,大年初一他要一整天拜访朋友,每年都会带上我。爸爸骑辆大二八的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可能注意力都集中在晚上回到家会装满一口袋的牛奶糖,向哥哥、妹妹显摆我有上海的大白兔、红双喜奶糖的缘故,非常瘦的我,根本没觉得大腿咯得痛。童年有父亲爱的陪伴,至今觉得童年的时光有味道。爸爸是右派分子,工资降到最低,再穷爸爸春节也要给我们哥仨儿买一挂鞭、两个二踢脚,爸爸负责放二踢脚,让响彻云霄的炮声去去邪气,把挂鞭堆分成三份,每人眼前放着一堆小鞭儿,我们高兴极了。

爸爸简朴的生活态度影响了我的一生,从小就记得在家里的墙上总有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是爸爸做的储蓄盒,上面写着哥仨儿的名字。平时爸妈奖励我们的钱,都要塞进储蓄盒的,等到大年三十才能打开。

父亲下放到《宁夏日报》农场,我们兄妹三人轮流来到农场,下了汽车再坐毛驴车才能到农场,和爸爸一起养鸡、种菜、帮厨。我就是那时认识了很多蔬菜,至今念念不忘有一天还回到农村种放心的有机菜。

学者王科说父亲是“跨界写王”,诗歌、小说、散文、杂文无所不能,门门精。一生一首诗,和一辈子无数部浸透着对祖国和人民的深情的作品相比,哪一个对文学的贡献更大,对人民的贡献更大。在我的心里,这不是问号,我有我的答案,从66年创作生涯从未停笔的父亲身上,坚定着我的答案。

我更多珍藏的是父亲作品中的思想、哲理、悲悯情怀。“没有文化比黑夜更黑暗”,在他对《西海固的后代》的一组文学剪影中,描绘的都是学文化。作家最真挚的写作都是来自自己的心底,父亲八岁当童工,11岁参加革命成为红小鬼,他在幼小的心灵里不是炫耀军装、机枪,却是恨自己没文化,父亲把这种感受写在了《西海固的后代》一文中。

“可怜的梅花鹿,被追逐到生命的绝处。于是变成了美丽的少女,嫁给了要致她死地的猎户。生与死转化成恩爱,猎人与猎物结成夫妇。这美丽动人的传说,美化了弱者的屈服。”诗歌《鹿回头》以哲人的思辨性颠覆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对美化奴性发出了诗人的追问。

“在柏林,我寻找一个人……他说破了人类和民族的命运”,在这首《在柏林,我寻找贝多芬》的诗歌中,他找到了人类的共鸣。

父亲的作品太多太多,每一篇都很有力量、有筋骨,绝不会软塌塌、文绉绉。好的诗往往是非常平易的。父亲的诗就是在易于传播的看似浅白中,透着人文、思辨、善美的深意。父亲保持了作家的忧患意识,做到了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父亲的作品始终与时代同呼吸,与民生共命运,是真正为人民鼓与呼的作家。

大自然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北方的春天很短暂,夏天转瞬来到,已经热浪扑面,可我的心中,冬天依然在最疼的地方住着,扎心的冷。

不再向往沈阳,又不得不去,父亲永远的“家”在那里。父亲把他最后的安息地选在了他文学的出发地沈阳。

1月22日,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父亲离开我们40天,我再一次从北京踏上去沈阳的列车。看着离春节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却已经拥挤不堪的北京站背包落散的旅客,看着他们脸上写满回家的喜悦,这匆匆的人流中却从此不再有曾和他们一样归心似箭的我。挤在春运的并肩者中,我的脚步是从没有过的沉重、无力。

每年的春运,我也是归心似箭的那个旅客,即便拥挤但毫不放慢步伐。尽管到锦州才3小时40分的行程,我还是抱怨动车降速后回家的时间太长了,我盼着赶紧奔向锦州的家,迫不及待地按响单元门的门铃。每次都是爸爸亲自开门迎接我,我每次回家都想象着父亲听完铃声,要么加快步履恨不能一步迈到房门,要么已经等候在房门握着门把手,盼望那声在他心中比音乐还要动听的敲门声。“爸,我回来了!”爸爸没有过多的“累不累”“挤不挤”的关心,喜悦和爱全在他每一个动作中。2017年12月12日,82岁的父亲在零下20度的极寒天气中,艰难地攀登通往会场近百级台阶后倒在了辽宁作代会上,我不忍去想当时父亲的难,我从此不敢听到台阶这个词,我恨当年这座剧院的设计师……很多名词——剧院、台阶、冬天,一下子变成了我心中的恶魔。

其实送走父亲后,回到北京的我一直告诉自己,父亲还在电脑前写东西呐,和他的博友谈文学呐。我拨通爸爸的宅电,还是爸爸接过电话,还是那声疼爱的“立啊”!

爸爸的父爱一直在,他的爱是为我们留下的最美的汉字、最芳香的纸墨、最挺拔的笔,还有父亲的人格、父亲的执著、父亲的谈笑风生……这比任何财富都贵重,我要小心翼翼地珍藏、享受。

爸爸去了另一个需要文学的世界。爸爸,您放心地继续写您的诗,您的小说,您的杂文……

想念在,爸爸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