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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镜头里,角色是这样诞生的

来源:文汇报 | 石川  2018年06月15日08:51

《舞台姐妹》

《红色娘子军》

《芙蓉镇》。谢晋影片中的许多角色都被后来人奉为殿堂级表演的圭臬,谢晋挑选演员,最先看的是眼睛。

今天,当我们对某些流量明星“面瘫”表演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真的应该回头去看看谢晋的那些经典影片。那里面为何会有这么多让人过目不忘的角色?为何这么多初出茅庐的新手能够一片成名?《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南霸天,《牧马人》中的许灵均、李秀芝,《芙蓉镇》里的秦书田、胡玉音、李国香、王秋赦、五爪辣……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角色,为何总会被后人奉为殿堂级表演的圭臬?这一切,都要从谢晋对演员职业的理解说起。

古人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谢晋挑演员,最先看的,是他/她的眼睛。比如《红色娘子军》的主演祝希娟。谢晋去上海戏剧学院物色演员,正碰上毕业班在排毕业大戏。谢晋看到,后台的一角,一个大眼睛女生,正情绪激动地与人争执。她那双大眼睛,因为气愤,好像正在往外喷火。谢晋一下子就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这不正是剧本里描写的琼花的眼神吗?于是,过不多久,我们便在银幕上看到了这样一双喷火的眼睛。

《牧马人》里的丛珊,也有类似的经历。谢晋到中戏去看学生表演的小品。其中一位女生总是低着头,用一种羞涩的、怯生生的眼神斜睨着身边的同伴。这让谢晋想到了剧本对女主人公李秀芝的描写,她是一位逃荒女孩,对于陌生人总是充满了提防,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谢晋的这种方法,靠的是感性,经验和直觉,它算不上“科学”,却惊人地准确。后来在拍摄《牧马人》时,有一场戏,他一不小心没能按耐住,终于对丛珊发火了。怎么搞的?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拍不好?原来这是一场丛珊与朱时茂的亲热戏,朱时茂穿着一件满是窟窿眼的破背心,丛珊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可是她总是演不到位,惹老爷子动怒,把她给吓哭了。负责表演指导的是牛犇,上来安慰丛珊,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障碍。丛珊泪眼婆娑地指着朱时茂满是破洞的前胸说:“他那儿有毛。”谢晋知道后仰头哈哈大笑。他不但不生气了,反而感到放心,因为,丛珊的这种纯真、无邪,恰是他心目中的李秀芝应该有的样子。

日积月累下来,这些就成为一种让后人难以复制的谢晋方法。然而,尽管难以复制,我却不相信它对于今天的电影工作者,就真的毫无借镜的价值。

在谢晋眼里,各种角色都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对演员的基本判断,大体接近中国传统戏曲中的 “五行”:生、旦、净、末、丑。譬如祝希娟,风风火火、敢打敢拼,类似京剧中的“刀马旦”;而刘晓庆,有时泼辣、有时俏皮,有时风情,类似戏曲舞台上的“花旦”;相比之下,王馥荔、潘虹、陈冲、张瑜、丛珊……则可归为比较端庄、柔美的“青衣”。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在他眼里,牛犇无疑就是一个优质的 “文丑”。他常说牛犇是个“黄金炮架子”——炮筒只有装在合适的支架上,才能打得远、打得准,意指牛犇属于那种能把“红花”衬托得格外鲜艳的“绿叶”。这样的演员戏不在多,但没有他们的存在,就像炒菜忘了放盐一样,一场戏就会少了许多滋味。在谢晋眼里,《芙蓉镇》里的二流子王秋赦、《舞台姐妹》里的戏班班主和尚阿鑫,《大李小李和老李》中的大力士关宏达,都属于这一类不可或缺的“黄金炮架”。

说到关宏达和《大李小李和老李》,我曾经问过谢晋导演,为何要用他来和滑稽名家范哈哈搭戏?谢导眨眨眼睛反问我道:你看过劳拉和哈台的戏吗?熟悉好莱坞喜剧的观众,对这两个活宝的名字,应该不会陌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影坛,曾经出现过众多以模仿他俩著称的演员组合,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上海的韩兰根、殷秀岑、关宏达他们三个。1949年后,韩兰根、殷秀岑两位调去了长春电影制片厂,关宏达一时孤掌难鸣。当时谢晋有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看,范哈哈长得像不像韩兰根?他这一说,我终于恍然大悟,以关宏达、范哈哈的胖瘦组合,恰好能够唤起老牌影迷对于劳拉与哈台的喜剧记忆。

谢晋对于演员的训练、调教,过去往往也是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最后的贵族》开拍之前,他曾经大声对记者说,现在的女演员,穿上旗袍和高跟鞋都不会走路了。这事让他糟心,就特地从洛杉矶请来了好莱坞的华人女星卢燕,拜托她要用最快速度教会几位内地女演员穿着旗袍和高跟鞋,走出角色需要的仪态和风姿。

如果说这都算容易的,那么让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丛珊在《牧马人》中真正像一个健壮的农妇那样去和泥灰、打土坯,就决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因为要去北京开政协会议,谢晋要离开剧组几天。临走时他给丛珊布置假期作业,每天练习打土坯,不但要打得像,还要打得快;还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鸡让她喂。回来他要检查!因为他对于演员的要求是,不能止步于知道,必须要做到下意识,想都不想马上就能进入角色,这就要求熟练。

对于演员的表演,谢晋最反对的是直白浅露、一览无余。他要的是含蓄、回味和托物言志。他经常会讲到李纬在《舞台姐妹》里的一场戏:已经小有名气的月红,坐在经理室的写字台上练签名,李纬演的唐经理手上拿着一把折扇,上来试图挑弄她。月红假装没看见,低头写字。只见李纬拿起折扇一扇,桌上的纸被掀起了一纸角,月红只好抬起头,与他有了眼神的交流。很显然,谢晋对这场戏不无得意,他评价李纬的表演只用了四个字:不露痕迹。在他眼里,这四个字说的其实就是表演中的极品。

至于托物言志,我最先联想到的例证,当属《女篮 5号》中田振华身边的那盆兰花。剧情中,田振华具有多重身份。他曾经是职业球队的球员,后来参加了革命,成为西南军区体工队的教练,再后来,他奉命调回上海,担任女子篮球队的技术指导。所到之处,他都会随身携带着那盆精心呵护的君子兰。无形中,这泄露了他的秘密。君子兰,素雅高洁,历来是中国传统文人人格志趣的象征——最终,他还是一位底色未脱,空谷幽兰的精神士大夫。所有这些意涵,不着一字,境界全出。靠的是什么?不正是传统诗学所推崇备至的言外之意和托物言志吗?

还有 《啊!摇篮》孩子手中的那块红玻璃。当孩子把它罩在眼前,透过它来审视周遭这个硝烟弥漫的世界,仿佛天地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童话般的暖色调。一旦拿掉玻璃,他就又被拉回危机四伏的战场。红玻璃的那头,不是遥远的世外桃源,而是谢晋心目中的那个充满童真的人性乌托邦。残酷的现实如果没有它的烛照,就会坠入黯淡无光的万古长夜。

还有那匹在影片中追随着祝希娟,不忍与之分离的战马。制片主任毕立奎曾经向我透露过它背后的秘密。他说,为了让马听话,配合演员的动作情绪,驯马师偷偷在马辔头上缠上了一根细铁丝。在镜头的视角之外,让人牵着它走。这就是谢晋写人最常用的笔法。对于离愁别绪,他从不直抒胸臆,而是把镜头对准一匹战马。所谓“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不能说与不便做的,就交给生灵草木、山川河流,谢晋相信,这比之直奔主题,更会别有一番滋味和感动。所谓诗情画意,犹在言中。大概这就是让谢晋一生孜孜以求,九死不悔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