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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故纸碎片

来源:解放日报 | 曹可凡  2018年06月07日08:14

在通信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书札几成绝响。整理旧箧,翻检数通前辈大家及文坛挚友信函。重读那些或长或短的书简,往日友朋间的尺素深情,再度浮显于脑海之中,久久不能忘怀……

(一)程十发

拙作《画外话》是一本有关绘画艺术的评论集。程十发先生不顾年事已高,欣然赐序:“可凡从小喜爱文艺,尽管他学的是枯燥深奥的细胞生物学,然而他对艺术的兴趣却丝毫不减。……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绘画。每次来我家,我俩的话题总离不开书画……”《画外话》付梓前,曾往衡山宾馆敦请王元化先生题签。后来,程十发先生哲嗣程多多筹备出版摄影集《心语》,同样希望由王元化先生题签。彼时,程氏父子均在美国,便嘱我办理此事。元化先生并非职业书家,个性又较严肃,不苟言笑,极少为他人题签。接到程公和多多兄越洋电话,我压力陡增,只得硬着头皮,提笔给元化先生写信。

没想到,王元化先生慨然应允。不日便将“心语”二字寄来。程十发先生与程多多兄均喜上眉梢。十发先生还专门从美国写来一信致谢,其中云:“甚为遥念,蒙为多多新集操心,极为感谢,不日回沪后再聚听教。”同时,程公亦致函元化先生表达诚挚谢意:

元化先生尊鉴:

久未拜会,极为遥念。先生为小儿摄影习作题字鼓励,不胜感谢。容日后回沪当面谢。

专颂

大安

程十发

一九九九,三,卅一于旧金山程十发先生曾为老友李翰祥电影《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绘制海报。这两部电影出自王元化先生姐夫、剧作家杨村彬先生之笔。十发先生与元化先生由此订交,相互激赏。

(二)黄宗江

黄氏人家堪称中国文艺史上的传奇。大哥黄宗江读过大学,当过水兵,痴迷演剧,写过《柳堡的故事》《海魂》和《农奴》等电影剧目,直至晚年,创作热情不减。他曾在红颜知己卢燕鼓励下,构思剧本《艺人》。他将此作视为绝笔之作。作品描写一对历经磨难的恋人演员。在一次演出结束后,饰演老丑角的男演员在后台坐化了,其恋人亦在观众席上坐化。黄宗江先生期待能写成剧本,并与卢燕分饰男女主角。可是,剧本一直“难产”,妹妹黄宗英戏称自己兄长:“扑不灭的火焰,‘完不成’的杰作。”黄宗江先生晚年耳背,打电话即使大声嚷嚷,先生亦无法听清,故常以书信抒怀。那年,老人来沪参加尚长荣京剧专场,回京后向我索要演出光盘。素来知道宗江先生性急,很快帮他复制节目,同时附上短信一封:

宗江先生:

遵嘱寄上尚长荣先生演出专场录像,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技术人员在复制时不慎遗漏您那段精彩点评,故请人补录于片尾。前日得空观看尚老专场演出,其出神入化之表演与你们三位大家精妙绝伦的点评犹如红花绿叶,交相辉映。特别是你们三位古稀老人妙语如珠,口吐莲花,且中英文并举,颇有现代意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我们不少主持人看了大有危机感,生怕“饭碗”被你们抢夺!哈哈!

崔美明女史上月寄来她为您编辑新著《悲欣集》。此书从形式到内容臻于完美,这在出版物粗制滥造、错讹连篇的今天,实属罕见。书中若干篇什,如《忆石挥与蓝马》《“孟丽君”绮思》《雷雨啊雷雨》以及《沙发里的土豆》等,均耐人寻味,令我反复诵读,玩味良久。

从报上获悉,京城近日舞台剧红火,不知您这位“梨园骑士”是否仍经常光顾剧院?不过,您已年近八十,必须劳逸结合,因为您是“珍本书,善本书,绝版书”,犹如“大熊猫”一般,属国家级“文物”。大家无不翘首以盼,等待您的锦绣文章。

顺便奉寄拙作《节目主持人语言艺术》,此书亦由崔美明老师编辑,期待您读后多多指教。

己卯新春将至,恭祝您在本世纪最后一年,卯足劲,以十足信心,百倍热情,投入“不务正业”中去。

即颂

冬安

曹可凡1999.1.15

信发出大约一周左右,便收到黄宗江先生回信。信是写在一张卡片上,卡片上有丁聪先生为其绘制的一幅漫像。画面上,宗江先生笑容可掬,一副菩萨心肠模样。漫画像旁有一宗江先生自述。“拙笑难倩兮,弯目难盼兮,却真善美兮余所求!”(如上图)背面则是出版家范用对他的评价:“先天职业病:我见人总要歪着脑袋琢磨,此人像本什么书?有人如《圣经》,如马列,如语录;有人如《厚黑学》,如《增广贤文》,如《笑林广记》;有人如百科全书、笔记小说、英汉对照读物……宗江算什么?多才多艺,能文能军,亦中亦西(能演口吐英语的娄阿鼠),台上是名优,台下是作家,在家是好丈夫,出国是民间文化使者。自称‘三栖动物’,不,是‘多元化灵兽’。是珍本书、善本书、绝版书,读不完的书。”信内容如下:可凡:垂垂老矣,仍蒙垂青,乃感青青不已。欣见《主持人》学术著作,如有来世,我争取做“主持人”。你书照片多为我“最可爱的人”,前页即见最最(可爱)的袁鸣,代我问候,不另。

我厂电视频道也有二三十种,唯不见上海卫视(现东方卫视,编者注),奈何!我一般只看中央、北京及港卫,因耳聋,已戒戏谢会。谢会无憾,戒戏则无奈。茅威涛来,破例观剧,仍继续做“捧角家”。悲多纷(贝多芬,作者注)耳聋仍作曲,我当仍可作剧。在写音乐剧、越剧……有所成当呈教。祝九九吉祥,年年奋发。袁鸣同此。

宗江&若珊

1999.1.31

宗江先生晚年著文甚勤,每每有新作问世,总是第一时间寄来让我一睹为快。新世纪来临,宗江先生老而弥坚,写成《继往兮开来——“大唐贵妃”赞》一文,他在文章复印件上写道:

可凡:

日度可凡不凡之日,乃有所怀。此文《文汇·笔会》曾发,唯把我捧的上海爷们的大名给删了,不符我意,我心不悦,今见《中国戏剧》全载,乃再呈阅。扫非后,今秋明春,颇思沪滨访友,老而未朽,或携仙侣,来自西方洛水,东方亮相,猜中未?一笑,严肃一笑,同笑。

2001.6.11后来,宗江先生果然如约来沪,邀请沪上好友相聚,席间,他声称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日衰,今后恐怕无缘再来上海,故将此行戏称为‘向大家活体告别’”。

(三)黄苗子

黄永玉先生说:“苗子、郁风兄嫂是一对文雅旷达的夫妇。”郁风为郁达夫侄女,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便在上海参加救亡运动。抗战开始后跟随郭沫若、夏衍奔赴广州创办《救亡日报》,而彼时黄苗子仅为国民政府一小职员,直至8年后,两人才真正谈起了恋爱,月下老人正是夏衍先生。由于郁风和苗子身高悬殊,夏衍先生为他俩题词“此风不可长”。十年动乱期间,两位老人先后被投入监狱,即使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他们仍不改率真达观秉性。进入耄耋之年,苗子与郁风两位先生格外珍惜光阴,却对未来始终怀揣不老之心。面对死亡,苗子先生更显超然。八十岁以前他就写过两次遗嘱,嬉笑调侃中体现老顽童豁达心境。苗子先生心地善良,对后辈关怀备至。他闻知王世襄先生一直不愿接受采访,便主动提出,由他出面说服王先生。正是由于苗子先生居间协调,王世襄先生才最终答应采访。2003年春夏,应出版社之邀,拟编一本人物随笔集,书名暂定为《六根清净否》,于是,写信请苗子先生题签,并特别提出希望他老人家以篆书书之。不出一月,便收到苗子先生题签及一封短笺:

可凡先生:

大札奉悉,篆书不易懂,似可只用作扉页,请詧。纷繁龙钟,乞恕草草。

祝 文安

弟 苗子2003.7.29

此书虽然因各种原因,最终未能出版,但苗子先生对后辈提携之恩没齿难忘。在黄永玉先生看来,苗子郁风夫妇是从血海和灾难中走出来的,所以对苦难都能付之一笑,把进入苦难深渊又从深渊里面爬出来,视作一趟轻快旅程。我曾问二老,若有一魔法瓶,让他俩做三件事,他们最愿意做什么。郁风先生说,她人生无遗憾,什么都不想要。而苗子先生说,他第一希望下辈子讨个跟他一般高的老婆。第二不做写字画画之人,因为有永远还不完的“债”。第三期盼下辈子做个猫。我很想知道,苗子先生会变成一只怎样可爱的猫!

(四)余华

在时下充满诱惑的环境中,余华仍将自己势力范围限定在写字台前,不抱太多欲望,耐心守望着无尽的寂寞,安心写作。余华并非高产作家,但他的小说好看,也畅销。余华擅长描写残酷和惨烈,这和他从小随父亲在既逼仄又简陋的县医院的经历相关。作为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代表人物,余华写作深受古典音乐特别是巴赫《马太受难曲》影响。巴赫音乐教会他重视叙述,以短篇小说的方式理解长篇小说的结构。他说:“这不是文学技巧的选择,而是人生态度的改变。”

和余华相识于《小说界》文学聚会。虽然我们算是同龄人,但不知为何,我始终将他看作值得信赖的兄长。有一段时间,事业蹉跎,心情沮丧,便随手给他写了封短信,语及本命年状况,告诉他看到《申江服务导报》刊有一文,评说他的小说“霸气”,奉上剪报一份,期待“博兄一粲”。

身处人生低谷,阅读往往是一剂治愈心灵良药。那段时间,读了不少长篇小说,其中就包括余华的代表作《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于是,有感而发,又写了封信给余华:余华兄:竟有这等巧事。刚读完《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便收到您寄来的新书。这几天冷风飕飕,阴雨绵绵。在这样的季节里,把自己关在温暖的书房,泡上一壶香茗,读几页小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仅仅花了三天时间,就读完《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

《活着》的故事约略知道,但小说比电影更具震撼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几乎含泪读完小说,这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并不多见。读完全书,呆坐良久,心想,世上真会有如福贵那样与苦难如影随形之人?!难道命运真会对一个人如此不公?那几日,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个在阳光下脸上布满皱纹,皱纹里嵌满泥土的老农影子,似乎看见他边赶着牛,边喃喃自语:“活着,不管怎样,人总得活着。”福贵的命运好似一首低徊低怨的曲调,是无数苦难者的缩影。小说虽然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但却是激励人们如何面对苦难。正如你在意大利接受采访时所说:“面对逆境与苦难,包括最残酷的日子,都应该高兴地、愉快地去尝试,去克服,并且度过它。”这和卡夫卡“要客观地看待苦难”的思想一脉相承。我想,没有经历大喜大悲,没有敏锐的生活触觉,很难对生活含有如此深刻的感悟。《柏林日报》称此小说为“一部伟大的书”,这个评价恰如其分,绝非溢美之词。

相比之下,《许三观卖血记》 显得明朗些,有种“苦中带笑”的“黑色幽默”。不像《活着》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许三观煞是可爱,虽处处失败,屡屡碰壁,但并不懊丧,仍然乐滋滋地盘算着自己的小日子。小说没有离奇怪诞的情节,没有诘屈聱牙的语言,没有一本正经的说教,自然流畅,感人肺腑,揭示深刻人生哲理。

身处世纪末,现代人面临种种诱惑、疑虑、困顿,发出悲天悯人的哀叹。但,如果比照福贵和许三观,或许便会释然,这也正是小说魅力所在。

您的小说被译成多国文字,在欧洲拥有广泛读者,甚至在韩国列入中学生教材。这说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指日可待。西方人素来对中国文学知之甚少,即便如鲁迅、沈从文、老舍、钱锺书的作品,对西方人来说,也显得陌生。我们有必要将更多中国作品推介给世界!

近日甚为忙碌,每逢岁末,电视人便忙不迭地“烹制”一年一度的“年夜饭”。忙过这阵,准备阅读《在细雨中呼唤》。

PS:若《活着》有英语版,不知可否惠赐一册,留作纪念。

即颂

祝兔年吉祥

可凡敬上

戎寅岁末于海上没过多久,余华兄信函便如约而至:可凡兄:你好!你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谢谢你的信,令我感动。你的大作我也收到了。再次感谢。

在今天,像你这样成就的人,难免遭人嫉恨。中国古人损人是为了利己,今天的人不利己也损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愿这一年快些过去,望老兄明年以后,一帆风顺。

不过,你现在读书,游玩,谈天说地,也是美丽的人生,重要的还是自己对待自己的态度。

你的大作我学习了一下,很有意思,这对我完全是一片新天地……

祝好

余华

1999.4.17

余华兄的来信令我豁然开朗。自此,我们时常联系,只要看到余华新书出版,必然买来一读。2004年《可凡倾听》开播,曾专程赴京采访余华,制成专题片《平淡的文坛漂泊者》。2014年更是有缘在根据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 《许三观卖血记》中出演“李血头”一角。“李血头”在小说中仅有六次出场,电影中缩减成四场戏,但这个人物却是小说剧情推进不可或缺的人物。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德文版自序中是这样描述“李血头”的:“……我记得他嘴角叼着烟卷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那件肮脏的白大褂。有关他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童年一样清晰和可信。这是一个血头生命的历史……这个人有点像这本书中的李血头,当然他不一定姓李,我忘记了他的真实的姓,这样更好,因为他将是中国众多姓氏中的任何一个。”我自己则将“李血头”一角,看作是和余华友谊的连结与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