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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

来源:解放军报 | 宁新路  2018年06月04日07:16

我喜欢自己的口音,喜欢我这来自西北凉州乡村的口音。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凉州的口音是最好听的口音,我家乡口音的话,是我最能表达自如的话。我甚至曾傲慢地认为,村以外的口音,都是外地口音。外地口音,很难听。我埋怨别人的口音难听,可别人说我的口音更难听,还说听不懂我的话,让我感到莫大的嘲讽。

我为什么不服别人对我的嘲讽,因为那时我已有傲气,早已把自己看成超凡脱俗之人。我的文章偶尔见报,我的钢笔字十里八乡秀美,我是家乡的“秀才”,我自感比谁都有文化,我不怀疑我的口音土。还有,我自豪我们村是出土世上无双的马踏飞燕的老家,我的故乡凉州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名诗《凉州词》的名城,我的家乡是古丝绸之路的重镇,有着天下少有的文物和传说,还有全村人坚信的“凉州话是最好听的话”的自信,我便夜郎自大般坚信凉州话是最好听的话,外地人的口音是最难听的口音。

带着这偏执来到军营,面对南腔北调的口音,没有哪个口音让我听来顺耳。连里挑文化教员,我因一手好文和好字,被推荐上台试讲,结果泡汤了,因为大多人说我口音重而且听不懂。我不服,后来营里选书记员、团里选演讲员,指导员照例推荐我,还是因我说话口音太重,都被淘汰了。

文化教员、书记员在连队里是最有文化的人,不仅受尊重且前途光明。失去这样的机会,就失去了今后上面选拔骨干的诸多机会。我因“口音太重”的理由被淘汰,很懊恼。指导员教我说普通话,我觉得难为情。学普通话得舌头拐弯,我打心眼里不想舌头拐弯。不愿学,口音就很顽固,张口便是老家村里人的“味道”。指导员无奈地说,你的口音不仅没改,反倒重了,你是没救了。

淘汰与选择的结果,不久就有了让我揪心的感受。这几次不管是选上当连队文化教员的,还是选上做了营部书记员的,不是半考试半推荐地上了军校,就是转了志愿兵。连里集合列队敲锣打鼓欢送他们上军校,欢送他们调到营团志愿兵的新岗位去,他们的脸上绽成一朵花,可我在欢送他们时眉头和嘴巴却皱成了难看的包子,我真心羡慕他们。但我私下里也想不通,就因我有“口音”,便失去了不少进步的机会。想到自己因口音错失了大好前途,我后悔自己没把指导员的话当回事,也开始痛恨自己这有脾气的舌头。

年底临近,我要复员回乡了,想到学了普通话回家也用不上,开口又回到了老家口音上。没想到宣布复员人员名单,竟然没了我的名字,原来是团政治处副主任王彦夫把我的名字从复员人员名单中去掉了。他对连长说,这小伙子文章写得好,得把这个人才留下来。我被调到了团政治处做了新闻报道员。当了报道员,就是全团士兵中的第一“笔杆子”。

多少年为普通话而吃亏,学了多年普通话竟然没有学会。我为何学不会普通话?因为说普通话得“变”舌头,舌头受累,学出的“洋”腔常让自己脸红;老家话轻松,舌头不累。后来前途走顺了,能写一手好文章,还有啥必要让舌头受那个累呢,不学了。

我以老家的口音说话,我在报上刊登文字漂亮的文章,并没有影响我的发展,后来我去了师里,又被王彦夫和师政治部组织科长刘军推荐,调到了武警总队机关,之后当了干部。当了干部少不了上台讲话,那是我最打怵的时候。讲短话,不紧张,我能说几句生硬的普通话;讲多了,一紧张,又变成了老家话。我渐渐大了的女儿,用我的一腔老家话学讽我,嫌我太土。

感受到口音的耻辱,我逼着自己学会了说普通话。我终于练得说话让别人听得懂了,可别人仍说,我的口音太重。我听了自己讲话的录音,人家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话还是拖着老家的口音,听起来很土。我发现自己的口音,好像不是来自口腔,而是来自鼻腔,也就是鼻音很重。鼻音怎么变?医生说改变鼻音,得改变鼻息肉。鼻息肉是如何生出来的?原来是说老家话少用鼻孔发音,所以长出了鼻息肉。总不能为改变鼻音,做手术吧?我只能接受令我厌恶的这鼻音,也只好与这顽固的老家口音妥协。

打那以后,有人再说我有口音,我就不在乎了。我还为口音的存在找到了一个理由。城乡的鸟儿都各有各的口音,这是它母亲传给它的,是母亲的“影子”,人怎能轻易地把母亲的影子扔掉呢。口音是母亲的声音,回想起母亲那暖心的口音,我不觉得这口音土,反而觉得很神圣。一个没了母音的口音,好似气球飘在空中,落不到地上,是让人最不踏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