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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是如何实现“咏流传”的

来源:文汇报 | 萧牧之  2018年06月03日07:30

对经典真正意义的继承,往往是通过改造或改写来实现的。古诗综艺节目《经典咏流传》里唱响的古诗首首雅致亲切,但确凿的爆款却是一首“古为今用”的混编——当《男儿当自强》的旋律和一首汉末建安五言诗相遇,节目组都料想不到,一时间这支作品真的“咏流传”了。

诗是刘桢《赠从弟》三首中的第二首: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男儿当自强》自然脍炙人口,和这首诗混编之后,意外形成了别样的戏剧张力——因为刘桢原作想表达的,实际并不是“男儿当自强”,而是“身为男儿我本来就该有这么强”。《赠从弟》传世共有三首,每首都是这个调调,连起来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重复三遍,而且层层递进。另两首是这样的: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苹藻生其涯,华纷何扰弱。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其一)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其三)

从水泽到高山到天空,海陆空就这么完成了集结。苹藻出于深泽,有着儒家传统上的礼仪功能和美好意蕴,先秦常常用于贵妇出嫁前对娘家宗庙的祭祀,因此也象征着妇女的美德。松柏尤其松树,在儒家的礼仪文化里,本身也有贵重的含义和等级的暗示,并且常常出现在重大场合。譬如《礼记·丧大记》:“君松椁,大夫柏椁,士杂木椁。”纬书也说:“天子坟高三刃,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一阴一阳,一生一死,一红一白。“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一正一反,乃能有合。于是凤凰高翔,一举千里,“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既然君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主公,我还不想理你。

所以三首合在一起刘桢想说的是什么呢?“咱就是被往死里整,也是这个样子;反正咱就这个样子你说他们能怎么办吧。不招喜欢的话咱就飞,总有人帮忙跟他们讲再见。”自持身份,坚执尊严,逻辑简直也有些不怕耍赖的意味。钟嵘《诗品》说他“真骨凌霜,高风跨俗”,并不是只靠直觉。

作为“建安七子”的一员,刘桢以文学成就著称,本身也是曹氏集团的一员,“特为诸公子所亲爱”,于是经常让人忘了他姓什么。刘汉王室的统治持续了四百年,老刘家孩子满地走,大部分也不是特别值钱。刘桢的祖父刘梁,又名刘岑,“宗室子孙,而少孤贫,卖书于市以自资”,虽有“宗室”的名分,但没什么实际用处,看起来只比卖草鞋的那位“刘皇叔”经济状况稍好一点点;至少他最穷愁潦倒的时候,还有书,家学还在,藏书多到足够他一部分用来阅读和积累学问,另有大量持续出售以补贴家用,渡过难关。竹帛时代的书十分珍贵,由此似乎能够折射出刘岑这一脉祖上确实阔过。到他这一辈,家道固然中落,而他终究凭借自己的学养和人品,著书立说,教授生徒,进入中央之后官至尚书郎。祖父的奋斗,给刘桢创造了相比同时期大多数人更加良好的生活和受教育环境。因为宗室子弟的身份,因为相对家境安稳、受过系统教育,于是即便遭遇穷途末路的乱世,仍难免持有相对优越的心态。在这方面,刘璋、刘表、刘皇叔等等,跟刘桢应该会有微妙的共鸣,只不过比起前面的几位,刘桢一介书生,手里没有足以自立的钱粮和兵。史载“太子(曹丕)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得罪曹操,在所不惜。“宗室”真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性”。他是这样,他收到赠诗的堂弟当然也是这样,至少他觉得他堂弟应该这样。所以这种话,他家可以内部说,而且一说就懂。当然,刘桢本人并没有活到曹魏取代东汉,不然,也不知与曹家兄弟交好的他,要如何安顿自己的情怀。

如果熟悉汉末五言诗中“古诗十九首”这个系统,会发现刘桢实际是借用了《青青陵上柏》的前两句来说事。原作是“青青陵上柏”,他就说“亭亭山上松”;原作是“磊磊涧中石”,他就说“磷磷水中石”。只不过原作出自东汉中下层不得志文人的手笔,纯用这两句来起兴,下面就转向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这样对权贵社会和自身现状的不满和无奈。而刘桢不,刘桢本身在《青青陵上柏》的作者或抒情主人公看来,恐怕也是互为关系户的“冠带”(权贵)阶层的一部分。具体到第二首,还把等级稍微低一点的“柏”换成“松”,再多描了两笔,送了它一副亭亭如盖的具体形象,并通过风雪衬托而塑造了一种非常倔强但并不哭惨的松树形象,正因如此,显出了自己的独有气骨。

刘桢改造了前人的经典作品,并成就了自己。他自己的作品成为范式之后,当然也难免被后人改造、利用。譬如西晋左思《咏史诗》最为著名的一首,几乎准确捕捉到了刘桢“亭亭山上松”的内核: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诗品》评论左思“其源出于公干(刘桢)”,除去“左思风力”给人的印象,从“山上松”和“涧底松”,确实也可以看出意象上的自觉继承与变化。左思在西晋诗坛算是出身比较贫寒的一位,进入京城洛阳的权贵交际圈,一部分由于妹妹左棻入宫这层关系。妃嫔家人和汉末宗室的心态本来就有所不同,而且左棻还“无宠”,唯以才学受重。西晋权贵圈子的内部争斗,波诡云谲,令外人看着都感到焦虑。这让左思即便与之来往颇多,但面对权贵们一直有明显的心理距离。在自己的诗里,他也是松,但不再出现在山上。他觉得他自己无法出现在山上,因此很不平,也无疑将对“冠带自相索”的批判推向了更加激烈的地步。而其“离离山上苗”,与同时期陆机《拟青青陵上柏》的起句“冉冉高陵苹”放在一起,也不知是不约而同,还是互相抬杠。这两个意象是同类,但用于比兴、寄喻居高临下之意的事物,已经不是树,而是草。

松树的故事还在继续。到了东晋后半段,著名的咏絮才女谢道韫,曾有一首《拟嵇中散咏松诗》。嵇康本不擅五言,传世作品更无咏松,我们无从对比。这首诗里,刘桢和左思的影响,倒是更加清晰。她写道: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不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

女诗人的笔下,松树回归到山上,回归到刘桢塑造的那个形象。而诗人却像左思一样,站在山下,欲升不得,只能仰望。这是一位高级贵族女性在当时特殊心态的投影。谢道韫的发声为我们留下如何定位彼时贵族女性社会地位的参考坐标,也为意象群增加了一抹属于女性的颜色。

这些,却又都是汉末那位最初创作《青青陵上柏》的无名作者,所不能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