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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花去 ——自然观察笔记

来源:文学报 | 玄武  2018年06月03日08:25

与土地的亲近影响人的生命观,乃至文学观等一切价值观。四季晨昏的变化映入血液。月光照得血液微微荡漾。你更愿意朴素,直接,那些细微的变化,以及泥土不可测之力使你时时内心悸动。

九里香

九里香之香,有王霸之气。卧室昨夜绽三两瓣,便香到不能呼吸。置于一楼门厅,花香直冲二楼。它应当在每年七八月份开花,却冬春开了三回。花每到我家,便添了猛兽气息,它们胡乱发飙,如之奈何。

九里香的香气,有点像暴马丁香。烈,久,喷水愈香,像丁香在迷蒙春雨中。友人说除了牡丹,所有最香的花都白而碎小,有道理。茉莉、桂花、米兰均不大,瑞香亦然,却是紫的。只栀子稍大。

栀子香浑浊,瑞香的香锐如刀尖。我爱茉莉之香,它清新,清晰,不经意透肤,浸透你,淹没头顶。

夏夜我坐园中,一树茉莉香气盛满院子,微微荡漾。到夜深舍不得离开。糟糕的是,我也因此不想干活写东西。

我用花和其他密制的美容品,无人敢用。每天用来抹老虎嘴。狗嘴闪闪发光,它又臭又香。所谓明珠投暗,花插牛粪,又或者佳人寂寞老去,壮士一世无所用,大抵不过如此。唉唉。

奶葫芦

中午出门,一夜之间偷长出来的小葫芦,悬在院门口门把手边,开门它晃悠一下,仿佛跑出来偷窥我一下,又想赶紧藏起来。

我拿拎着的酒瓶比画着比例拍下它。它浑身毛乎乎的小透明胎毛,肉墩墩可爱极了。我觉得轻轻喊它,它似乎就能奶声奶气答应一声“哎”。不过得在深夜,现在大正午它不会理我的。

我忍不住想摸摸,伸了几次手又舍不得。微信里湖南文友子兮说:“洞庭湖边的西瓜刚结出来也这样毛茸茸,小时候我哥哥老是喜欢得不得了,去摸它。然后摸得光溜溜,就被揍一次。可是过几天又忘记了,又去摸,又接着被揍……”另一个朋友说,生长期的葫芦不能用手摸,摸了就不长了。幸亏我没有舍得下手。

江苏诗人庞余亮说:“你拿酒瓶会惊吓到它,它会想,我将来是只酒葫芦?”

微信里友人一片惊叹。这小小的长满胎毛的葫芦,惊动、惊醒了太多朋友的童年。时光瞬间倒转,如此快乐。

在此刻,这葫芦亲得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脚搓手,走来走去。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拿梯子爬高细细察看,一下子呆住了。天呐,怪不得我昨晚焦躁不安,总觉有事正发生却不知何事。原来昨晚偷偷长出这么多葫芦!

它们在密叶间,在光与暗的阴影里躲来躲去,东一个西一个探头探脑。大致数,竟数出二十多个。而一定还有不少藏得密实、让我漏数的小家伙。

我每天写东西累了都看看的,休息眼睛,也爬上爬下灵活一下麻木的手脚。昨天白天看时,什么也没发现。

但是昨晚也有一颗小葫芦死了。它枯蔫耷拉的样子,看上去让人觉得葫芦藤好伤心。我没有听到小葫芦微弱的嘶叫,不知它枯掉的原因。而即便昨夜听到它叫,我也不知如何救,除非虫子正咬它。

有个写小说的朋友耳力好,常失眠,因为夜间的各种细微声音。改天他来,晚上听和逮住偷偷长出的小葫芦吧。最好也能听出,是什么东西杀死了那小葫芦。

梦樱桃

樱桃树早已摘光多日,我们已经忘记了它。再结还遥远,要到明年。

小臭不甘心,在院里总是钻树下望一望。不过我觉得,他也渐渐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树叶玩,给大家分,也分给老虎,嘴里乱嚷嚷。忽然他扔下叶片使劲拽一个树枝,他拽下一颗黑紫硕大的樱桃!

我就在跟前,简直不相信这是来自树上,出口就问他从哪拿的。他又着急又紧张,顾不得说话。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问:“好吃吗?”他不吭气,只一点一点吃那樱桃。我看着他吃了半晌,始终不说话。我感觉到自己像咽了几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黏。他仍然不说话。

我想我明白这种惊喜和快乐。在大家都以为没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遗漏的幸福感,小时摘桑葚,柿子,我有过这样的幸福。我很开心在当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还能得到。

樱桃藏在远低于我们的视线而小臭仰望能见处,匿在密叶间,像是一门心思等小臭拽开叶片,找到它。

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说梦话,在梦里嘎嘎笑。他说:“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

我在烦忙之际,还是决定替小臭记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乐。这意外发现,远甚于吃到嘴里的快乐,会潜在他久后的记忆里,熠熠生辉,如镌如刻。

树花碎

望见一棵好树,忍不住驻车去细看。

我潜意识里,这才该是花的样子,高举一树繁花,满不在乎地开着。边开边落,它即便落花,也像神灵一般,抓了大把大把的花瓣自高空抛下,飞飞扬扬,洋洋洒洒。像那些低矮的植株,开几朵娇嫩的花,风一吹就陷在泥里的,我所不屑。包括牡丹。

这大树的花还能吃。

友人葛水平说,她幼年生活的山里有很多高高低低的大院深宅,但没有人告诉她那是美的。她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去破坏那些院落,打烂东西,还有快感。她说活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明白些美,尝试着重新来过。

我们的教育,从不告诉人们什么是美。法国作家西尔万·泰松则说:“七十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彻底毁掉了俄罗斯人的审美。”他曾只身前往西伯利亚森林,在那里独居半年。

这大树之美,也恰是我幼年印象中极深的美。只是多少年,我不敢认为它便是美,大美,令人战栗的大美。它那么简陋,无须照料,随随便便开那么多花,又长那么快那么高大——它算花吗?多少年里,我的确有点羞愧,不敢肯定。

而今日我知,它便是素朴的,强大的,坚韧的,是大美之花。

昨日我便路见一树这样的花,它正盛开,在正午与明晃晃的阳光夺辉。它满树披离的雪白花串,的确使阳光为之黯然。它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我心中起了惊悸。而时间静默中止,仿佛很久。

不是我开车,手机也没电。若是已高饮大酒,我唯愿上前,抱住它苍黑的,满是裂纹的树干,大哭一场。它凭什么,如此打动我。

然而它就站在一片臭水沟旁。周围破烂狼藉。

今天我遇到的树亦然,没有臭水沟,是路边。到处拆房,修路,灰尘恣意放荡于其上,花朵已是暗白,像被侮辱了的良家女子,脸上的绝望和木然。

树下,已有很多被拉断的花枝。显然,折它的人只取大的花串,小串不要了,上面花依然多,却已蔫软,想必躺在地上已有些时间。

不远处,有妇女仍在折枝。我没有说什么,开车离开。下次我来,树未必还在。也许它们只剩一个个仅露出地面的树桩,被截断的平面惨白如骨。什么都没了,连被锯断时它们发出的尖细的嘶叫,也消失在空中。更可能,它所在的村子也荡然无存。推土机呼啸,上面很快楼市林立。我所在的时代,这场景司空见惯,多到令人麻木,无奈到让人不愿去想,让人拼命在心里骗自己,这种事不存在。

我只是见证者和记录者。在此时既受到美的打击,又受到美被毁坏的打击,在这双重的打击之下沉默前行,而眼前恍惚。

它们是槐花。

飞鸟殇

去东山看梨花,来到一个十多亩地大的果园。果园西侧临路,围以栅栏;东侧悬细密的防护网,网上挂满鸟尸,早已风干。有的鸟头没了,有的没身子,有的只能认出一张鸟喙。

仔细辨识,鸟的品种有鹞鹰、喜鹊、乌鸦、麻雀、斑鸠等,还有猫头鹰。麻雀最少,想必因个头小,挣扎时可以摆脱。亡鸟多是大鸟。奥维尔写在缅甸射杀疯象的经历,大意讲到体形巨大的动物倒地而毙时,对人造成的心灵震撼。而在此处,大约六十米长、不到两米高的防护网上,挂了至少七八十只大鸟,目之所触,无不惊心。

鹞鹰在本地较少见,但此处却最多,我走几步便认出五只来。此物凶猛,迅疾,我小时常见它在空中捕鸟群。往往是两只,大概雌雄一对。一个在前面堵鸟群,众鸟回飞逃窜,后面的鹞鹰便扑飞过来,利爪一挠,或利喙拧断鸟脖,或用翅把鸟击落。细血和羽毛在空中撒下,偶尔微小的血滴落脸上。但我们只能捡到鸟的几支细羽。我亲眼见过,鹞子擒一只黄鹂,就在高于我头顶不远的地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下子不见了。

在我故乡,鹞鹰唤作鹞子。此处这么多鹞子,我猜它们是自高空看见网上挂着的鸟,便猛扑下来捕食,不料就此被网挂住,不得脱。越挣越紧,渐渐力竭。慢慢饿,渴,晒,淋,死。干,干透。被风吹得越来越少,渐渐不成鸟形。

鸟会流泪么?我没有见过。以往背负的青天,在它们眼里定格。晦暗。消失。最后,眼睛不见了,成两个空洞的小窝。 有一天,小窝也不见了。

太多太多鸟,就这样被风吹得魂飞魄散。

此处荒偏,人烟罕至,也不知这些鸟在网上挂了多久,又不断地补充入新的鸟,直至今日。我见到整理果园的农人,递根烟搭话。问打药不,他说,哪能不打药啊。又说,这十二亩果园,收成每年也就三四万。他这个在村里还属于管理勤快、种得好的。

我看他旁边别人的园子,花树稀稀落落。

他说,鸟啄果也啄花。没办法啊。那些死掉的鸟粘在网上哪个地方,其他鸟就不来了。我心知他的说法未必对,眼见那些鹞子,分明是望到网上有鸟才下来捕食却被困而死——我小时有次黄昏视线不好,家里鸡网便缠住一只鹞子,它也是同样原因受困。

农人也要讨生活,我没有办法劝说他,身心皆有无力之感。中午回来,满脑子是那面长长的防护网,上面挂着的一只只鸟尸。它们在风中荡来荡去,羽毛拂动,刹那间觉得它们仿佛还活着。

这真是地狱般的景象。这也是有翅膀的鸟的自由,被细琐之网斩断的景象。鸟凌空高翔、俯瞰人世,曾一度让我神往,羡慕,渴望,恨不能引为同类;今日见这等惨烈,令人心魂俱摇。

整个下午有雨,夜间依然,淅淅沥沥不断。决定明天得空,开车戴手套去收鸟尸。埋到我园中,且让鸟魂伴花。

中国传统,终是入土为安。它们也可肥花。它们的魂灵,仍会自由翔舞。鸟儿啊,看在我葬你们的分上,你们在高蹈之际,切勿相互攻杀。哀哉,痛哉,悲哉。

隆冬至

樱桃树开了雪花。雪微,地暖,即落即化。唯倾斜的树枝雪片可栖落。那些缓慢流动的,绿色的树液,此时节,一定如蛇鳞一般冰凉。它微动而几乎不动。

花椒树的枝条,落雪煞是好看,如同巧妇剪纸所就。

院里喷泉小孩仍然赤着身子,不知寒冷。但一夜之间,他竟是也白了头。

花枝仍未落叶,有一株花,雪压得它快触地了。是龙沙宝石。待春日它怒放硕大花朵时,我又会忘了它冬天的样子。

有一棵是我亲手嫁接的白色芳香树玫。去年此时嫁接的三棵不同树玫,各择最香的品种,因疏于照料,都开过花却仅活了它一棵。树玫很贵啊,买的话像点样子的动辄数千乃至上万元。不过也好,这一棵恰是我最爱的,留最佳就好。我剪光嫩枝,所有叶片,一直待它沐一场雪然后入室。春节前后,它会昂昂然举一身雪白大花。届时我女儿也放假归来。

一年又一年,我在此地已6年,在此城已27年。对这并非故乡的所在,谈不上热爱或其他情感,我想我永远不会当它是故乡。而我的子女,会把这里当故乡。

我回了故乡,又迫切思念这里。我能觉出,对故乡的情感也在逐年、逐日淡化。——总的趋势似乎如此,但乡思仍会突如其来凶猛而至,不能设防,不可预知,不会断绝。

弹丸大小院,倾注了不少心血,它回馈给我的,远远大于我所付出的。念此我总是内心为感激充盈。与土地的亲近影响人的生命观,乃至文学观等一切价值观。四季晨昏的变化映入血液。月光照得血液微微荡漾。你更愿意朴素,直接,那些细微的变化,以及泥土不可测之力使你时时内心悸动。

今年春天院里樱桃树花开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樱桃,我最钟爱的树种,它有故乡之色,童年之味,青春之清纯与妖冶,亦有此刻落雪之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