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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勋:穴居者丁伯刚

来源:《创作评谭》 | 蔡勋  2018年05月25日09:07

恐怕打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像丁伯刚这样的人。他把自己锁在设定的一座城池,鲜与生活的热闹场亲近。他严格挑选狭小的交往圈子,生怕言多有失,或不能取悦他人,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步入天命之年,他日益向往古代隐士那栖身林泉、闭门著述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荣枯淡定。

我爱称丁伯刚为老丁。在老丁看来,现实是残酷的,残酷得一塌糊涂,人们热衷于物质利益的索求,热衷于将一切标上价格,抓住时机抛售出去。现实图景与他的内心世界大相庭径,他经常觉得自己在生活场上有一种找不到节奏的感觉,故尔喜欢沉浸和沉醉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置身于精神世界,老丁的每一条血管如欢快的小河流,日夜不息流向远方;而进入现实生活,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无力,对无所不能的高科技充满恐惧。老丁的文字里,多见其表达真实的内心冲突与内心挣扎,还有某种偏激却勇敢的思考。他的生活世界,看似单调,却并不单薄,看似寡味,实则充满情趣。

一个非正式场合,老丁放胆表达了写作立场:一个作家诗人,一个精神思想的创造者,假如他自己都没有一种基本的文化信念、精神信念,没有一片与外在世界相抗衡的内心天地,他凭什么写作!他凭什么说他是一个作家!这样写作又能写出什么!

那一刻,在座都懵了,我很少听老丁这样发声。他给我们最深的一个印象是,这也不懂,那也不知,静静地听别人海阔天空,听到故事的某一处细节,他使出右手捂住下巴,发出一个尖长的声音:哎,那怎么回事?

老丁不抽烟,不打牌,不炒股,不多情,偶尔兴致上来,喝半杯烧酒。老丁说,他在写作时,从不去想那么多事情,精神啊,意义啊,价值啊,统统不想,写出来了,就开心睡上一觉。至于社会上事情,这也没听说,那也不关注,似乎什么都远离着他,什么与他都没有干系。记得一次文友小聚,王一民老师倏然站起,一边悠悠打扇,一边看着老丁,说,丁伯刚,其实,你什么都懂,人情世故,请客送礼,你哪点不懂?丁伯刚狡猾狡猾的哩!

我和丁伯刚每年至少有一次同行,去省作协参加年终的常务理事会。在九江,我比他熟,去了南昌,就要听他的。一路上,老丁总会与我讲起一些事儿,这里挑几则与大家分享:早年在外地,看人蹲在街头玩套铅笔游戏,他自觉有把握,结果,输的身无分文,回家被老婆痛骂一顿。有一阵子,他怀疑肾脏出了问题,晚上总睡不踏实,一个晚上,他被意念唤醒,连续四五次夜起,奇怪的是,一起床,什么也没有。他说,儿子不会读书,数学成绩很差,怎么努力也没用,将来只能摆水果摊了。我说,可以开一家书店呀,有空,你还可以派上用场呢。老丁不以为然,将来,谁还会读纸质版图书?说到图书,老丁眼里露出一片凄迷,他平生最爱莫过于书,偏偏儿子不爱这玩艺,百年以后,这些书也许会很尴尬地被当做一堆废纸卖掉!

九江有一个庞大的写作群落,有幸去老丁家做一次客该是幸运的。跟老丁熟了这么多年,我被他主动邀请了一回。那天,我们三人在日报社附近的一个菜场转悠了半天,老丁终于出手,买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拿回家,他把鱼往池子里一倒,央求的目光看着一位朋友说,这鱼怎么杀呀?我心里想,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老丁活了一把年纪,难道,杀鱼这样的事,当真就把他给难倒了?打死我也不信!

其实,老丁并非刻意穴居以自视清高,很多时候,他是一种无奈,或者,换个角度说,老丁是个把自己藏起来的人,而且藏技高超。比如说,文友相聚,但凡都会请他,他也答应来,可一桌的人都齐了,等了老半天,他才出现在大家面前,要么是路上堵车,要么是搭不到车,只好走路,大家不再多问。我知道,老丁有个“毛病”,怕坐车,坐不到十分钟就觉晕车,所幸安步当车,故此,开会、聚会什么的,迟到的总是他。

虽然,老丁乐于穴居,可他的写作绝大部分取材于现实生活,或者说是他的生活经历成就了他的写作。我读过他一篇散文《环湖崩溃》,读完忍俊不禁。他写自己一个傍晚散步湖边,忽然内急,四处寻找公厕不得,急得心慌意乱。如果下到湖边,很容易觅得匿处解决问题,可他怎么也不想污染一湖碧水,若在身边林子里快速解决,惟恐被人看见。他抬头环顾几次,四周没有人迹,可就是觉得心里放不下,就怕边上蹿出个人来,如果是个女的,那就糟糕得一塌糊涂。越是着急,越是发慌,情形之下,老丁用吃奶的力气憋着,大口吸气,一路小跑,终于看到了面前闪闪发光的“WC”,总算逃过一劫!

在老丁看来,过于时髦,也就过于滥泛,让人讨厌。越是宝贵的东西,就越不允许人工雕琢。与其受损,宁可不安。或者全部拥有,或者一无所有,不可能有第三种方式合理存在。老丁是过度敏感的人,生活中许多事务,于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粗暴的干涉和侵犯,让他烦不胜烦!只有在读书问路的时候,老丁才主动、投入、入迷。之所以选择文学,偏安一隅,是为了逃避一切冒烟的东西,耀眼的东西。

少年老丁爱书如痴,乡村生活的煤油灯下,一夜书读下来,第二天鼻孔里全是黑油烟,就像两只朝下开口的烟囱。老丁那时读书,不是简单地读,简直是吞噬,怕读完的故事一下跑走了。超量的阅读,奠定了老丁的生活趣味与文学追求,以及他的人道立场、人道信念。他的一句话“我爱人类,但是不爱人人”,对人性的怀疑,对生命的悲催感,对灰暗现实的宣战,尽在意味之中。

老丁说,他的整个人劈成两半,一半在老家,另一半在异乡;一半是灵,一半是肉。每天都在挣扎,每天都在撕裂,每天都在用这一半寻找另一半。

由此,称老丁为穴居者,当算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