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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光的味道”以及“生活指南” ——读阿西的《生活指南》

来源:文艺报 | 李浩  2018年05月25日07:35

阿西

在“北京青年诗会”这个群体的诗人中,阿西身上那种对写作保有的持久与坚忍的品质尤为显著,他在诗人中总是保持一种和而不群的立场。我一直钦佩他诗歌中所散发出的那种青年气质和浪漫精神,我想这是智力过剩的表现,是荒诞的现实与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共同产生的斥力与撕扯所为;也是对当下无比纷繁的经验世界的分享。他总是让我觉得他与这个时代之间维系着某种秘密的废止与敞开:带着及物的伦理学和社会学进行力所能及的回应。

以前与一位朋友在山上谈诗的时候,我曾面对绵延不绝的群山小声说,我喜欢像驴子那样蒙上眼睛永不止息地绕着磐石工作。然后,他带着我走向山顶坐在大石头上,开始俯视山下的灯火静默。我想他和我一样,对那种持久的、自我不断生发的耐力,并在诗歌中持续地爆发生气感到认同。将一首诗推向极致,使它达到神妙的感觉,是我一直所着迷的,这也是对诗人的艰难考验,我对这样的写作者充满敬畏。这种纯洁的精神,更是在向我们印证那句旷野中的呼告:“所有伟大的诗歌,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北京青年诗会”这个群体里诗人中,阿西身上那种对写作保有的持久与坚忍的品质尤为显著,他在诗人中总是保持一种和而不群的立场;因此,我们互相也是聊得来的。阿西生于1962年,对于一个已进入“五十而知天命”的“剩余的时间”的人,我一直钦佩他诗歌中所散发出的那种青年气质和浪漫精神,我想这是智力过剩的表现,是荒诞的现实与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共同产生的斥力与撕扯所为;也是对当下无比纷繁的经验世界的分享。他总是让我觉得他与这个时代之间维系着某种秘密的废止与敞开:带着及物的伦理学和社会学进行力所能及的回应。这是我对阿西近几年的诗歌写作的大致印象,他这几年的写作给我最大的愉快是:他越写越自信,越写越接近光,在诗歌中他对自我语言的净化方面,对自我的诗歌文本与当代新诗之间的借鉴、吸收、反噬方面,在经验与技术上都让他的诗歌文本打开了许多的语言路径,也沉淀了许多丰厚的阅读内涵。

准确地说,我是从阿西2013年出版的诗集《词车间》和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一次诗歌朗读中,渐渐开始阅读他的文本的。阿西的写作和他这个人,也是从这里开始进入我的视野。我很喜欢他对他的诗集,用“词车间”这样的方式来命名。“词”与“车间”的组合,带着强烈的个人主体意识对中国在进入改革开放后40年的发展史的介入,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生活与成长被笼罩在瀑布与激流的某一时刻,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情感、经验,他背上背着的那个每时每刻都在运转的铁球,让人无一幸免地变为不同姓名的格里高尔,以及他曾经走过的脚下的任何一片土地,当它们一旦回到诗人的写作之中时,人和万物才开始具有复生的动机,这需要卓越的诗人与艺术家首先顺从了纯洁的灵魂之后,共同付出毕生的努力才会有一点可能。当我拿到阿西的诗集《生活指南》时,我还是头一次这么集中地读他自2013年之后的部分诗作,我很感谢他的诗歌给我带来的一些愉快的思考。他那种“劳绩之诗”的工作精神,让我想到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诗集《人之链》(《Human Chain》)中的那首《“舔铅笔的”》一诗:

为了怀念他,凝视着那些颜料

它们润湿,放大以后

就像科伦巴僧袍上的墨痕,

科伦巴去世那天,倒是不用去

按住一匹马,他坐在路边的时候

马朝他走了过来,

正如传记里写的,“他浑身倦意”。

而马“伏在他的胸口哭泣,

打湿了圣人的衣服”。

然后,科伦巴对他的侍从说:

“达尔麦特,让他哭吧,让他哀悼我,

哭个够吧。”

关于这节诗,诗人王敖在《读希尼的〈人之链〉》一文中谈到,“父辈从事的体力劳动也是一种艺术,圣徒的智力劳动同样消耗大量体力。他们勤俭的生活和毕生的努力是社会存在和进步的基石。有了这些,米沃什所信任的‘意义’和叶芝信奉的‘对爱的想象和记忆’才能延续下去。”对于生活在中国这样一个农耕文明极其发达的国家来说,我们对劳作的意义,有种天然的自明性和亲缘性,在这方面我们的传统从《诗经》《楚辞》《乐府诗集》开始,为我们留下了经久不绝的语言宝藏,不过这股取之不尽的力量,也在驱使我们不停地往现代汉语中最复杂最幽微的禁地挺进,重构“总体性世界”和现实与写作者的主体。

面对手上这个桃子

我只能写写它的完美。但是,当我咬下去

咬到的竟是一只蠕动的黑蛀虫。

——《代表作》

让它们尽可能自由地结出果实

结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南瓜

结出与时间无关的红矮星

——《停车场边的南瓜花》

在任何一个诗人那里,都可以找到一条暗道

找到从夜晚蜿蜒而来的流水,唤醒自己的写作

并安葬自己的写作

——《诗人藏书》

你用雪雕塑造一座城堡,马车和家族

你感到荣耀,惊喜于苍茫中刺骨的颂赞

——《冰雕人》

进入下坠的世界……阳光和沙滩是黑的

——《安眠药》

我不再遵从太阳的规则,克制着焦躁

克制着隐隐的不安,像一个放弃耕作的农夫

任由良田废弃,长满苍耳和野草

——《这些年》

你跪在沙地上,像朝觐者

望着漂移的陆地,飘逸的湖泊

血液慢慢凝固,形成坚硬的云

你终于见到了坟墓中的人

让我进去,你从石头中出来

让我进去,你们都出来

……

你不再指责他们,无论善与恶

只在自己的石头里反证生活

当一个人彻底变成了石头

就意味着真正的新生

——《石碑》

他们曾把一车车煤从地下挖出来

值钱的部分被别人卖掉转化成生活的热能

剩余的无用之物丢弃在一边,现在

这些残渣像愤怒的狮群向他们凶猛扑来

……

你是否看见一只无形的黑脚

悬在头上,随时间向自己踩下来

——《死亡新闻》

这些诗句,均出自阿西的诗集《生活指南》的第一辑,我将这些诗句列举出来,是因为我觉得阿西的这些诗歌,乃至整本诗集里涉及到的伦理问题,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诗歌是一门语言艺术,它呈现的是人类的存在及其可能状态,它在本质上是无用和不可言说。从人与世界的关系上,我将阿西的《生活指南》这本诗集中涉及到的伦理问题分为四类:一、人与自然,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种种纠葛,譬如对自然的神化、人格化、敌对化,这在阿西的诗歌中比比皆是。二、人与历史,主要涉及历史哲学,常常用无法勘证的、个人化的民间史消解所谓的正史。譬如他的《三苏园中的柏树》《奈曼怪柳考》《再谒苏轼墓》《谒高适墓未果》《雨中戏作》《做客黎族诗人唐鸿南家》等等,“在古代,有一些地方诗人,或者一些羁留较久的过境客,总要寻到当地一个地理要点,站准了位置,顿觉山形地胜,草木云泽,人文兴废,个人际遇,笼罩而来,酿成一股不可扼的诗思,一番刻苦,便成了文字建构。这种传统留下了《登楼赋》《滕王阁序》这样的文字地标,也大量存在于无数无名山头的风雨碑刻。”这类诗兴盛,难写,特别考验一个人刷新与转化语言的能力,在这个传统中,如果想写出那种“洞灵性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的理想诗文,你首先必须得是一个不能朽坏的自我繁殖:还要能驱动与内化沉眠的传统经验的繁殖器。三、人与社会,其实就是诗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各种纠缠对个体经验的渗透,而你必须面对,大到社会运动,热点事件,小到日常生活,譬如《死亡新闻》《心不在焉》《霾》《生活指南》等等。四、人与人,后面那个“人”在语法上是复数。伦理在我们肩上已有数千年的“负担”,我认为诗歌的任务是不停地去发明它。阿西的诗歌采取的形式,正如米兰·昆德拉在谈小说时所提到的那样,“把极为严肃的问题与极为轻浮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是我的雄心。而且,这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上的雄心。一个轻浮的形式与一个严肃的内容的结合把我们的悲剧(在我们的床上发生的和我们在历史大舞台上表演的)揭示在它们的可怕的无意义中”。我和阿西在这方面曾经有过深远的交谈。关于阿西的长诗,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揣摩它们,因为在“光的味道”里,阿西的《生活指南》告诉我们:

每天运动超过两小时

即使输掉年华也不输掉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