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们》:批评家的意气和燃情
来源:文艺报 | 桫椤 2018年05月25日07:30
最早是在北京的会议上,听夏烈说他要写一部个人回忆录,记下自己经历过的网络文学中的那些事。夏烈性情活泼,谈吐诙谐,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直到在一次峰会上,他跟我说他的回忆录要在5月举办的文学周期间发布,我大吃一惊,原来是真的。及至在杭州拿到这部黑字白底封面的《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看到书名瞬时就起了好奇之心:一定藏有不少“我和大神们不得不说的故事”。此前粗略翻过夏烈的《为爱寻找方法》《散杂集》里那些感性文章,认真读过的则是理论著述《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因此我见识过他庄谐闪转、疏严交错的文字功夫,这本书又是写我既熟悉但又对很多事不明就里的网络文学这个行业,自然就勾起了我的阅读欲望。在从杭州回京的高铁上读完,就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那些事原来是这样。而就书的表达看,就像他在扉页上给我的有趣题赠:“私情公用”——“私情”是他个人的经历和感悟,“公用”则是字里行间潜伏着至少“半部”网络文学史。
浙江是网络文学的重镇,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中国网络作家村均落户杭州,一众“大神”在杭州“击键疾书”,不间断地生产着为社会关注的“热点话题”。在“环列诸神”的背后,常常会发现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夏烈。很多“现象级”文化风潮与夏烈有关,比如“甄嬛热”等。他亲自参与并推动了网络文学从“小打小闹”到如今成为大众主流文学阅读方式的全过程。这部书的主要内容,正是他在这一过程中与那些创作和产业中的“大神们”交往的记录,他自谓是“一个人的网络文学实录”。相信很多读者和我一样,对于《盗墓笔记》《后宫·甄嬛传》《浮沉》等的兴趣,不止于文本和故事的精妙,也想知道它们走红的奥秘,以及它们的作者南派三叔、流潋紫、崔曼莉们在网络之外的生活情态。毫无疑问,这部书在揭示上述鲜为人知的“内幕”和“秘闻”方面,具有绝对的信息优势——因为它们都是作者的真实经历和真切体验。
夏烈讲述的对象显然经过了认真选择,“实录”的是那些能够见证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事件和人物。这样一来,私人化的回忆就有了公共的知识内涵,“私情”有了“公用”的价值和担当。杭州作协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是夏烈倡议建立的,随后他又策划创办了《流行阅》杂志,定位为“中国首本类型文学概念读本”,这也是国内首次将“类型文学”作为独立概念来使用,这在当下以网络文学为主体的大众文学推广和研究中有创新意义。在书中,作者借回忆与网络作家沧月、出版人黄育海等的交往,讲述了创委会的成立和《流行阅》的出版发行过程,为可能被众人遗忘的事情留下了温情的个人记录。在对具体事件的描述中,一方面并不是“娓娓道来”,而有一种讲述“悬疑”故事的跌宕感,所以书里的语言本身就有趣味;另一方面,作者没有回避敏感问题,看得出来是冒着风险揭示事件的本来面目,也呈现当事人最真的性格。各种文学奖对网络文学敞开大门,是网络文学发展中的重要节点,本书记述了《盗墓笔记》申报奖项的全过程,由作者最初同意推荐参选,再到如何从评委会资格审查中出局,最后到作者的心理反应,还原了网络文学最初以“文学”身份登堂入室时的尴尬场景,以及网络作家进入文学现场时的心态变化。这些都是研究网络文学第一手的活态资料,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当然,归根结底,这部书并不是网络文学的“正史”,而是作者个人的记忆呈现。支撑全书的固然是网络文学发展史上出现的一些人和事,但是跃出史实之外的,则是作者的性情。在回忆“传主”的过程中,作者处处将自己摆进去,以自己的视角看人看事,从不吝于表达个人的感受和见解。所以,我们在其中不仅看到夏烈眼中的“大神们”的形象,同时也看到他自己的经历和形象——书中既有“习惯于在热闹非凡的时候,从那些过去密友和知交的身边撤出来,做自己的事,做新的事,爱新的人和文字”这样的自我感怀,也有“这种文艺小资感和对资本特点的不够知己,是我很快萌生退意并最终离开的决定性内因”这样的自我解释。常言说“认识一个作家最好的办法是读他的作品”,这部书恰恰就有这种功效。这其中,最令我欣赏也足以令我感动的,是他对网络文学、对网络作家的赤诚之心,行事做派颇有“扶上马送一程”“五湖四海皆兄弟”“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道统之风,比如经手的书稿选题没有通过,就觉得愧对作者沧月,并择机相还;为联系到流潋紫,甘愿费尽周折去“施计”,这些细微的小事读来令人暖心。自称“羽扇纶巾”也不是摆摆形象、说说就罢了的,而是实有其心、实有其证的,例如敢于在体制内外悠然而往,又倏忽而来。这些都是性情的体现。
夏烈是当今网络学人中少有的既从事过作协工作和传统文学期刊编辑,又曾经过网络文学产业的磨洗,并在学院体制内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的评论家。因而他关于网络文学的理论批评文章从不缺乏现场的支撑,所以论点新颖、论证扎实——网络文学蕴含的复杂属性使之成为不是躲在书斋里就能被看透的事物。因而夏烈的经历就极为重要,这种“三合一”的历练堪称“生成”一个优秀网络文学评论家的完整范式,但并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和胆识。这也同时造就了夏烈的文风,既有学院范儿十足的学术话语,又有像《大神们》这样的随性文字。在两种隔阂很深的文类中穿梭往来,并保持旺盛的势头,而且依旧“羽扇纶巾”、谈笑风生,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若从体裁上论,《大神们》该是随笔体,感性是其必然的风格。假如作为观照网络文学现场的一种方法,似乎这种写法也可以套用网络小说中的一种类型来称呼:“行业文”,是用随笔的方式写网络文学这个行当里的事,但同时折射出的则是作者的襟怀。作者的“初心”已在书中言明:“从一时代的英雄那里可以听到天地运命的声音,看见人文流变的格局。”他又说:“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左右着我们的人生,初心这个东西,维持住艰难,但维持住了依旧说就是当年那颗初心未变,这种纯粹更谈何容易。”网络文学20年风起云涌,宏观的历史自不在话下,而支撑宏大历史的,是键盘上落下的一字一句,是每一位作者、读者和业界人士的勤勉努力,当中肯定包含着无比细腻的人生感受,夏烈的文字多少替这行当中的人吐露了一些心声。这部书中显露出来的情怀,是一种可以激扬人生的“意气和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