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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飞渡

来源:解放军报 | 张子影  2018年05月23日08:17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空军部队的机场大院里。十岁以前随当空军的父母亲辗转迁移过至少三个地方,每个地方无一例外的都是机场。灰白、规则、无比空阔绵长的跑道以及它上面无比空旷湛蓝的天空成为我对色彩和线条最早的认知,这些静止的巨大色块如此清晰明确且稳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根深蒂固地认为世界就是如此简单的巨大和整齐划一,以至于上初中后我“进了城”,对城市繁复琐碎的街道巷子以及鳞次栉比的房屋完全不能适应。奇怪的是关于声音最早的记忆却不是飞机声,而是鸟鸣——机场驻地到处是高大的白杨和梧桐,我家的门前就有几棵,这些多年生长的高大植物在空旷无限的空间里尽情生长枝繁叶茂,对营房及附属设施起了天然良好的掩蔽作用,直到我小学毕业了,班上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认为我是住在“一大片树林子里”。

树多,鸟就应该多,但机场庞大机群发出的巨大声响让这些充分自由的精灵不知所措,驻地的上空常常有鸟儿成群路过。童年的一天,傍晚放学回家我看到有许多鸟儿成群地落在我家门口而别人家却没有,这让我很是奇怪。小鸟们三三两两,一蹦一跳地在门前的草地上行走,不时鸣叫,声音细碎欢快姿态优美动人,在鸟鸣啾啾的声音里夕阳像一只巨大的蛋黄圆润地滑下西天。这个美好的景象持续了大约两个月后突然消失了,这一天小鸟们留居我家门前的秘密被揭开——原来是警卫员在门口草地里撒了小米的缘故。发现这一秘密的是我年过六旬的奶奶。

年过六十依然心明眼亮的奶奶从门口的草坪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彼时她正在煮粥,在储藏粮食的半截柜里发现了端倪。半截柜里立着大的白布袋大米以及一小包小米,在七十年代初期供给制的年代,这一小包金色的小米如同细碎的金子一样金贵。我奶奶固执地认为小米粥最养人,是包治百病的。

但是如此金贵的小米少了。奶奶知道,我们姐弟仨是绝不会接触这只没有任何食品可供觊觎的半截柜。唯一进入厨房的外人就是负责买米面的警卫员小谭。

警卫员是班长小谭,长得小巧而紧凑,十分爱笑,单从外形上怎么看他也不是通常意义上英姿挺拔、目光敏锐的侦察兵,倒更像是没长大的邻家男孩。但他的确身手极好,我见过两个警卫连的小兵为了逗乐想偷偷从后面对他搞突袭,结果,其中一个高个子在刚一挨到小谭身体的刹那间就被他一只单手擒住了胳膊肘儿,轻轻一反扭,高个子矮到了小谭的膝下,小谭的另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虎钳子一样卡在了另一个刚拉开架势冲上来的小兵咽喉处,这快如闪电的一幕快到我根本没有看清过程眼前就呈现出了定格般的结果,平时总是慢悠悠笑嘻嘻的小谭突然间会有这样的反应,令我叹为观止。

“你为什么要在地上撒小米?”奶奶不依不饶地问。她身材挺拔,大手大脚大嗓门,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端大碗吃饭的人,我从出生起就跟着她,她总是健步如飞,从来不会悄声细语地说话。小谭小小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说:“我想听鸟叫。”

我以为奶奶会像平时一样大声嚷嚷甚至顿足咆哮两声,但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我看到奶奶的两手都垂了下来,片刻,她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个小葫芦做的瓢,里面装着半下子碎白米。她撮了一小把碎白米撒到草地上,吹了吹门前石阶上的土,坐下来,说:“小米多金贵啊!”青碧的绿草间有了些许细白的星星点点。奶奶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小谭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奶奶,在我老家,这个时候,门前有很多鸟。我妈不叫打。”小谭说。

鸟儿很快来了,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在绿草的星点的细白间走动,欢快地鸣叫,声音细碎美好。我的粗犷的、劳动人民出身的奶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听着是舒服,还是乡下好啊!”正是傍晚时分,软蛋黄一样的夕阳一如既往地红艳,一老一小坐在石阶上,有小风轻吹过,门前的梧桐树上一串一串的梧桐花落下。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年间,那些鸟鸣飞渡的时刻和时光,成为我写作的宝贵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