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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在于人们下定义的一瞬间——庞羽、唐诗人文学对谈

来源:文学报 | 庞羽 唐诗人  2018年05月22日07:05

关于代际和创新:“先锋活在先锋的心里”

唐诗人:首先还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代际问题,作为“90后”作家,而且是女作家,你对这个代际划分和性别划分有没有自己的看法,当人们谈论起你的时候,首先谈论你是“90后”作家,会有不舒服吗?

庞羽:其实,用代际、性别来区分作家,并不是能让人信服的。每个作家都有每个作家的起点,也有每个作家的特点。无论是“70后”、“80后”,无论是男作家、女作家,他们都有自己鲜明的写作特征。于我而言,作家的任何标志都不重要,只要是优秀作品,我都会学习,只要是优秀作家,我都会喜欢。

唐诗人:还有一个问题,现在流行一个判断,就是“80后”“90后”什么,都没有什么新的东西,比如没有冒犯精神等等。我当初也这样以为,但是我发现这样去批判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无非就是表达感慨和不满,然后无限期地期待。但我这段时间反省了一下,当我们呼喊作家们去写出怎样的先锋、如何才是新的时候,即便作家们创作出来了又能界定为新和先锋吗?这是很悖论的事情。我觉得这方面更需要批评家、研究者去发现现在的本文到底是怎样的旧,又是怎样的新,这更有意思。我不知道你对这些意见是什么看法,对于批评家又有什么期待。

庞羽:小时候,我的台灯后面,贴了一篇美文,题目叫《明天是新的一天》。我至今都记着这句话。明天真的是新的一天吗?那昨天呢?就是旧的、破的,该舍弃的?对于一个富商来说,明天吃酒,昨天吃酒,新的旧的没什么区别。对于一个乞丐来说,昨天泥土发了芽,明天开了花,他可能觉得每一天都值得期待。新的,旧的,只不过是对状态的一种定义而已。它依赖于我们的感官。然而,我们的感官就一定是对的吗?量子力学都在逐渐推翻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这也适用于文学。先锋活在先锋的心里,新旧存在于人们下定义的一瞬间。

关于小说的语言:“日常的词汇,都是语言的蘑菇”

唐诗人:说得很好。下定义的一瞬间,的确如此。是新是旧,每个阅读者、评论者都有自己的判断,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阅读者那里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对于一些读者而言是新的,对于另一些读者而言,或许就是陈旧。这也是对我们评论者的要求,有没有新的思维、眼光,能不能发现一些新的因素,敢不敢于下判断。我觉得目前的批评家,包括我自己,这方面做得都不够理想。我们的批评话语太陈旧了,审美趣味也太陈旧。就比如你的语言风格,书本知识、影视话语、网络口语还有现实社会中的各种俚语俗语,都纳入你的小说语言,这如果用传统的眼光看,肯定会觉得是特意时髦化,你对自己的叙述语言是怎么看的?

庞羽:小说语言的第一要素就是准确。只有准确的语言,才能推动人物形象、故事内容的饱满。大自然里,有飞的,有走的,有游的,没有人觉得突兀。树多了,结果子,果子熟了,有鸟吃,鸟吃了,撒播种子,种子掉下来,树又长了。自然是最准确的,它是最大的虚构者。所以,小说语言里,要栽树的栽树,肚子饿了就要吃,能飞的不能让它走。小说家是对万物都好奇的人。当然,保持热爱,保持尊重,万物给小说家的馈赠从来不少。

唐诗人:准确肯定是第一要素,能不能做到准确很检验作家的才华。说实话,你的小说语言,让我有一种读莫言小说的感受,泥沙俱下,淋漓尽致。但又不同,莫言的语库还是乡土中国的,但你的语库词源是现代城市,或者说上世纪90年代商业媒介时代之后的,我特别看好你这种语言,不讲究中的讲究,做到准确的基础上同时也使你的叙述显得灵动活泼。想问问你比较欣赏哪些作家的叙述语言?

庞羽:我很喜欢毕飞宇老师的叙述语言,饱满,有力,而且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这就是语言的魅力。他写出两个字,表达的可能是二十个字,或许两百个字也说不清。这样的语言有生命力,能活在读者心里。你所讲的我的语言泥沙俱下,淋漓尽致,其实我的语言还没有成型。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沉默的人,不怎么多说话。我喜欢在小说中说。日常的词汇,书本的词汇,网络的词汇,都是语言的蘑菇,它们总是藏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我把它们采回家,它们是我的了。然后我再把它们烹饪出来,加一点盐,加一点醋,非常鲜美。

关于作品的思想性:“生命万种寂灭,却不虚此行”

唐诗人:的确,毕飞宇老师作品语言魅力是非常突出的。我觉得他的语言不仅是好在两个字可以表达两百个字的层面,更是他的语言贴合了他的故事。小说语言能够和小说所讲述的故事、同作家这个人的内在气质协调起来,那应该就是最好的状态。你这方面做得很不错,而且这种“泥沙俱下”很好地对应了这个喧嚣、浮躁的大数据、信息芜杂时代。我前段时间大概把你发的作品都读了一遍,然后发现你这段时间又发表了好多作品,很想知道,这种量是多年积攒的还是最近的创作爆发?

庞羽:我非常喜欢胡思乱想。我天天要坐公交车上班,有一天,一个女司机对我说“刷卡”,我愣住了,万一她说不出来了呢?于是有了《我是梦露》;我下班经常去健身房,那边有一个小型拳击场,看着看着,就有了《一只胳膊的拳击》;除了看拳击,我还喜欢骑动感单车,《月亮也是铁做的》就是在我骑车的时候构思的。小时候的操场、靖江的出租屋,都被我写成了《操场》《喜相逢》。非常感谢我的胡思乱想,它给了我前进的光,也非常感谢允许我胡思乱想的人,他们给了我人群、宽阔与包容。

唐诗人:胡思乱想是好的,小说需要这种自由空间。但你说很多小说是突然之间想到就构思出来,这种习惯我个人其实是不太赞同的。我觉得,现在的小说拍脑袋就来的太多了,而把一个问题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最终不得不用小说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想不通本身的作品太少了。这也导致现在很多作品对一些现象、问题的思考不够深度、作品的思想性比较欠缺。所以我想问你一个比较学术的问题,你个人怎么看文学作品的思想性?

庞羽:我读书的时候,最怕老师问我:“这段文字有什么中心思想?”我可头疼了。谁知道作者写的时候想了些什么呢?而对于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我记得毕飞宇老师对我说过,写小说要有意义。意义对于小说来说非常重要。我们中国有一个法宝,那就是九九乘法口诀表。四四十六,二八也是十六。四四是小说内容,二八也是小说内容。十六是小说的意义。万宗不离其一。而十六又可以加,又可以减,还可以演变各种算法。所以,小说内容是多元的,意义也是多元的。但是,小说若是达不到意义,那我们写的不过是一堆无序的数字。

唐诗人:可能思想性跟所谓中心思想还是很不同。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读起来可以感受到特别强的思想性。“80后”的王威廉,他的小说也是思想性明显。所谓思想性,应该就是在叙述中追问一些精神问题、灵魂问题。其实你的小说也有这方面特征,比如我发现你目前所有小说都有一种幻灭结构,这跟你的小说观念和对这个时代的思想判断是有联系的。你曾谈及对奥康纳的钟情,你有这样一句话:“第一次读奥康纳的小说。我被《好人难寻》惊呆了。一群人挨个挨个地死去,老太婆还在叽哩哇啦说着,然后是一声枪响。”我觉得这句话可以形容你目前的好多小说叙事模式,就是你用你那泥沙俱下的语言叽里呱啦说着,然后就来了人物的死亡或者生活的无法继续。这是一种幻灭结构,人物看起来好好的,好像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但突然间一切就都奔溃了。我感觉这是你当前阶段对现实的一种深层次的精神判断,你把我们生活中一些潜伏着的、暗流的东西讲述出来、然后让它们爆发出来,变得醒目。这种写作是很需要功力的,你可以聊一聊这方面的情况吗?

庞羽:我小时候一直不肯吃肉。到了期末考试,我母亲要给我补营养,买了肉鸽炖了。我死都不肯吃,泪都涌出来了:小动物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掉它们呢?后来,鸽子被我父母吃掉了。我捧着鸽子的骨头,边哭泣边挨打边埋葬它。这是当时的我所能体会的幻灭感。有些东西生出来就是被吃的。有些东西生出来就是吃其他东西的。有些东西生出来就是等待灿烂的。有些东西生出来就是收拾残局的。而所有的东西生出来都是用来死亡的。长大后,我开始读奥康纳的小说。我总是想起那只鸽子。肉鸽不是一下子死的,它是从出生开始,一天天慢慢死亡的。而小说不是一下子崩溃的,它是慢慢地碰撞、张裂、分离、漂移,最后形成自己的星球的。这个世界不存在完全光滑的事物。我们靠摩擦力前进,靠阻力迸发热情。最后,我想说的是,生活千般苦涩,却值得垂泪。生命万种寂灭,却不虚此行。

关于小说的意义:“在小说里,毁灭从来不是终局”

唐诗人:就这种精神结构方面,可以拿你最近在《花城》发的《月亮也是铁做的》一篇来进一步探讨。讲述一个肥胖女人的家庭变故,丈夫对她失去了欲望,女儿对她没有好的身材感到自卑,一直讲述下去,我读的时候就想象你会怎样收尾。但你最后的结尾确实非常棒,让女儿的自卑心理爆发出羡慕之余的毁灭行为,这不会显得突兀,又更能激起我们对社会上的肥胖观念的反思。而且,这种反思也不是简单的批判,它里面还有很复杂的情感,更指向一种无解的困境。这个母亲的肥胖是没办法的,她也不想胖;丈夫对她失去欲望也没办法,也值得同情;女儿天真的话,也是无邪。就是这样的身体现实,这样的平常心理,却导向了罪恶、毁灭。很日常,又很骇人。我这样理解不知道恰当否,你可以说说构思这部小说的情况吗?

庞羽:这是一篇边骑车边构思的小说。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去健身房。健身房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女人和女人较真,男人和女人丝丝了了,老一点的霸占着各种器械,小一点的走走笑笑。这是我们肉眼能看到的。那不用眼睛,用自己的心去看呢?离婚的女人寻觅着目标,中年的男人也寻觅着目标,小伙子和谁都自来熟,小姑娘只顾着四处散发魅力。瑜伽房里,谁在前头都有讲究;单车房里,有人为了一辆车大打出手。想一想,社会各处的人,都在一个晚上,聚集在一间大房子里,是不是很神奇呢?小说也是如此,各色人等,聚集在一万字里,总要勾着手绊着脚的。《月亮也是铁做的》只是健身房里,万种可能里的一种而已。我们的生活如此丰裕,总要减减肥的。我们的生活如此贫瘠,总要施展拳脚的。可以说女儿天真,可天真有天真的世故;母亲对生活有无穷的渴望,这本身就很危险;丈夫值得同情,是因为他认错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没有一个人答对上帝的题目,也没有一个人活错了。毕飞宇老师在《小说课》里说:“我们写小说的时候,渴望通过小说把生活的秘密找到,解开生活的壳给大家看,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找到这个秘密,但是我们还是要找。”对于生活来说,对错有意义吗?同样,对于小说而言,意义有对错吗?大家也明白,在小说里,毁灭从来不是终局。

唐诗人:你回答得很文学化,这是你作为小说家的特权,但作为写评论做研究的,我觉得我们的任务倒是恰恰在于不断地寻找、辨析、确认小说的意义,为我们含混的生活生产不含混的意义和价值判断。生活的秘密可能找不到,可能有无限多,小说家在找,文学批评也在找。谢谢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