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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成熟的过程要一直持续到老

来源:文艺报 | 任晓雯  2018年05月21日13:44

最近重版一个短篇集,翻了翻早年作品,不禁感觉心虚。每篇作品都显得那么不同,从风格、文字到内在气质。它们让我看到,这些年里,我在向前走,在不断更新,在将自己甩到身后。

回顾过往,总带了点悔其少作的遗憾。不过按照奥登的看法,诗人的成熟过程“要一直持续到老”。小说家应该同理亦然吧。这样说来,悔其少作倒要被视作优点,甚至可能将是写作生涯的常态。我也有理由克制一下自己的遗憾了。

不时有人问我,为何以前风格先锋,现在却传统起来了。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在别人看来的“往回走”,于我却是努力向前走。比如在语言层面,我最早接受的影响,来自西方小说的中文译本。在漫长的学徒期里,我凭着直觉,逐渐弱化那个影响,剔除“英译中”式的从句思维方式,将句子变得简洁明朗。

最近几年,我开始尝试回到明清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尝试一种融合了古典意蕴的口语化的风格。我逐字打磨,反复调试语感。词性的转变,虚词的取舍,节奏的口语化,句子的长短松紧。如何把字词平衡在生硬与烂熟之间,使它们产生不失流畅的新鲜感。之后,我又试图将沪语方言融入写作。我意识到,在地域背景明确的小说中,方言可以并且应该被运用,这对人物和叙述有着双重增益。至于能否让所有汉语读者看懂,那是对写作技术的考验。方言作为一种手段,写作者有权决定它出现的疏密度,决定它和上下文的关系。

这是个语言寻根的过程,但不仅仅是。我只是试图找到贴合文体的方式,努力使语言成为内容的一部分。语言是个器皿,它并非悬空存在,也不是一堆静止的词藻,它理应随着具体文本的内涵演变而演变。短句有短句的妙,春秋笔法有春秋笔法的好,但在对场景进行更细腻的表述、对人物心理展开更深刻的描写时,可能需要更复杂的语言。至于方言运用,多数时候是为文本增色的,但我时刻警醒,不要将追逐地域腔调当成写作的至高目标,这反而会成为局限。所以,我的语言是开放的,不自我设限的。要保持“回到语言”的自觉,也要提防“小说到语言止”的把玩心态。也就是说,我会努力将自己的语言置于不断成熟的过程中,会在已有风格下有所舍弃和变化。

而在语言之外的技术层面,我就更愿意去实践奥登所说的“蜕变”了。我最早对写作的兴趣,是从阅读先锋诗歌和现代主义小说开始的,那时的习作里有似是而非的先锋意识和鲜明的“老师们”的痕迹。但是逐渐地,福楼拜和晚期马尔克斯对我有了压倒性影响。通过揣摩他们,我发现了处理细节和讲述故事的奥秘。很多人留意到,我从先锋到现实主义的快速转变。事实上我同样没有给自己的叙述风格设限。经过一代代作家的心血,文学技巧已经发展成一座庞大的兵器库,我可以走进去,使用任何称手的兵器。如果足够幸运,也许还能制造一件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新颖的兵器——虽然在当下,这样做的空间已经不是很大。

当然,在比喻之外,真实的写作并不能像挑选兵器那样随心所欲。每个写作者都有他的路径依赖,只能循着已有轨迹而写,只能追踪自己的问题意识而写。但那必须是个不断向前走的过程。每本书都是同一本书的作家是可悲的,写作生涯终结于中年的作家也是可惜的。我希望自己获得足够多的动力,以免搁浅在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