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尹学芸:构成命运的元素越来越摇摆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5月16日23:13

答北京财新记者问

王艺妃 vs 尹学芸

01

你从事写作已30余年,佳作频出,涉猎的范围包括散文、诗歌、小说等,我很好奇作你创作的动机和动力分别来自于哪里?你被称为“现实观察家”,你是怎么形成自己目前的写作风格的?

我的家乡在天津市北部的蓟州,是史书上记载的千年古县(蓟县),曾产生过《三字经》里的人物和“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典故。2016年撤县建区,千年古县从此走进了历史。但对于我来说,这座叫“埙”的城市,永远在时间和空间中定格。比如,李海叔叔远从大山深处走来,就是从埙城外围的国道南下,去我的家乡。也许坐标不甚明显,但在我心里,它这样活着。

我一直想说,蓟县是整个大中国的缩影。有高山、平原、大洼、库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有小范围的移民。不仅有移一代、移二代,现在又有了拆一代、拆二代。行政区划解放前后一改再改,但属性一直没变。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说我身处的这个环境,是个完整的社会大环境。这个城市又很小,轻易就能看到舞台中心。人在背景中特别容易凸显。所以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一篇一个样,我想,这与生活有关。

我出生在洼区南部洼区边沿上的一个村落,在我的笔下称为“罕村”,坐落在津围公路不远处,可以让李海叔叔从容地自远而近走来。明确一下方位,有时对解读和熟悉作品有好处。比如,我经常说村庄三面环水,只有南边有条通天路。有时读者会纳闷:为什么要这么写?生活就是这样的构架,你不写自己熟悉的也难。

很多作家都是半路出家,我想我不是。我从会认字就喜欢讲故事,听别人的,自己也讲,然后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写的字能变成铅字。这在我,更像一种命运。第一次听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心说,那是你没出生在靠山屯。一个乡下孩子,父母都是农民,周围没有一个从事与文字相关的人,要实现作家梦,得需要多少机缘和巧合。偏偏,我又没走寻常人的路,高中毕业刚满十八岁,就着急八荒地来到了生产队,后来才知道。很快就要包产到户了。这半年小社员的经历,也不知能抵几页课本。每天上工的钟声一响,我第一个到派活的地方,坐在横放在地下的电线杆上,与姐姐们一样,手里拿着针线。那是我此生做过的惟一一件针线活,要为不知哪位做双鞋(也许是自己)。针錐也学别人在头发上抹一抹,然后在鞋底上穿针引线。那肯定是只非常难看的鞋底,手艺都不怎么敢示人。我那么想活成一个与别人没有分别的人。我会的,别人可以不会。但别人会的,我一定要会。

写作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嵌入了生活。我不单没有野心,我甚至不存奢望。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潮起潮落。跟随岁月的更迭和变迁,进入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角色。偶尔往外地投稿,也能发表,但一直也没建立起良性循环关系,让世界认识并记住你,真的很难。像我这样的作者太多了,我身边就有不少。所以,于我而言,写作就是种习惯。当发表变得毫无障碍,时间已经到了2016年,在这一年中,我发表了14部中篇、3部短篇。几乎是,覆盖了所有约稿的期刊。很多读者隔空喊话,说阅读的速度跟不上我发表的速度。他们要想尽办法,到处买刊物。

对于我来说,写作更像一种生活方式,很多年里,我甚至很少想功利这回事。作为偏远山区县的写作者,远离大都市,其实也远离了名利场,只要你不出挑,你的写作永远是默默无闻。这种状态对心性、品格和意志都是考验。但好处是,人一直是潜在深水里的感觉,想漂浮都难。

“社会观察家”的称呼来自中信出版社。这让我好好回想了下几十年来所走的路。岁月逶迤而过,寂寞中更容易拾得沉淀,也更方便使用眼睛甚或心灵。你不在别人的目光下,别人就容易在你的目光中。创作风格的形成肯定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很多时候属于灵机一动。

02

你的众多创作背后是否存在一个母题?

应该说不存在同一母题。这大概与我的经历或者性格有关。我一直是种率性写作状态,从无计划,也无规划。老百姓有句话叫天养人。说的是过去的土地靠天吃饭。多下几场雨,秧苗就活了,就丰年了。遇到大旱,可能颗粒无收。

创作与其何其相似。

03

有人将《我的叔叔李海》与鲁迅先生的《故乡》作对比,认为不论是《故乡》中的“我”还是《我的李海叔叔》中的“我”,都是时代变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并且都存在性格中的“污点”,那么你这篇小说是有意在批判知识分子吗?

关于李海叔叔的各类解读已经很多了。我也留意到,有评论家把这部作品与鲁迅先生的《故乡》作对比:

不管是故乡中的“我”,抑或是《我的叔叔李海》中的“我”,都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就此而言,也如同鲁迅先生一样,尹学芸也还是把批评的矛头对准了知识分子阶层,挖掘和批判知识分子皮袍下面藏着的“小”(王春林)。

坦率地讲,批评家的眼睛何其尖锐,总能透过脉脉温情的文字表象看穿肌理。我初写的时候,其实没想那么多。可在修改和完善的过程中,逐渐有了重心和总体把握。李海这个人物不孤立。小说发表以后引发热议,有知名作家,有业余作者,也有普通读者。我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都说,家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位李海叔叔。甚至有个湖南读者留言,他的叔叔就跟李海叔叔一模一样,总是估摸着他父亲发工资的日子来讨酒钱。而父亲又慷慨,每每看见叔叔,一家人都心惊胆战。我想这部小说之所以能打动人,是触发了很多人共同的情感记忆,那段共和国的日子饥肠辘辘,所有的李海叔叔们莫不与此相关。

相比闰土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将近一百年。日新月异的改变中,大概不含幽灵这个物种。乡间的传说中,幽灵不老甚至不死。它很像痼疾或者顽症,在一代一代人的灵魂里驻足。闰土和他的“老爷”如果活到现在,不知都会变成怎样的人物。按当下的规律看,应该不难想象。

04

现实生活中造成悲剧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我相信作家有独特的敏感,对你来说,今天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它所展示出的显性的和隐形的问题是什么?面对这些问题,文学及其创作者能够做什么?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其实很少专门去考虑。但拿到这个采访提纲我还是认真琢磨了一下。这个时代越来越具有不确定性,尽管很多时候我们稳、准、狠,或者越来越高、精、尖,你会觉得,构成命运的元素越来越摇摆。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人都深有体会,那时的日子简直是凝固的,一天跟一年没有什么两样。一年跟十年也没什么分别。我从十多岁的时候就参与集体劳动,那是麦假或秋假,跟着大人去地里拣玉米、拾麦穗。是为了享受地里的那份热闹。有社员专门从远方的河里挑来水供大家饮用,为防止奔波时水往外泼洒,会在水面上放一朵麻叶——跟荷叶相仿佛。从场院,到地里,再到家里。这是很多人的活动半径。村里唯一的变化是,谁死了,或者谁出嫁了。而且没有什么嫁得好与不好,大家惟一关心的是,你嫁的那户人家是不是贫农。生活没有意外,命运也很少有。但冷丁会有一个好好的人得了癔病(其实就是神经错乱),现在想,肯定是她或他的心灵遭受了难以承受的重创。但那时不会这样想,大人说,那是被黄鼠狼迷住了,我们便从她或他身上找符合黄鼠狼的特征。眼睛黄了,喜欢追老母鸡,哭的时候像小孩。至于造成悲剧的原因和隐情,不会有人关注。

这个时代应该是文学的时代,社会给文学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小说就是个不确定因素的集大成者,如果读到心仪的作品,真是唇齿留香。很多社会事件比小说更像小说。经常听有作家感叹,小说都不敢这么写。文学创作者也越来越懂得关注人的心灵。不管别人怎样,我是在尽最大可能书写我的认知和生活。我的生活和感悟只属于我自己,没有谁能代替。我不写,就不会有人替我呈现。就如李海叔叔这样的主人公,在我的意识里潜伏了若干年,若不是衍变成艺术形象呈现给读者,就与这个时代擦肩而过了。

05

你的新书《我的叔叔李海》包括四个中篇小说,其中《我的叔叔李海》这篇主要讲述了两个家庭之间的人情往来,小说本身也是作者和读者进行交流的一种形式。但今天人际交往有了新的形式,那就是通过手机和互联网。你怎么看新形式带来的变化?文学,在这个人与人频密交流的时代里,其价值何在?或者说,你认为文学的存在在维护着什么?

新书的四个故事互无关联,它们也是偶然走到一起,成就了这本书。虽说信息时代人们对读书这件事越来越隔膜,但喜欢读的人,喜欢读纸质书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他们在社会的各个阶层隐匿。大概也是人以群分的缘故,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是纸质书的爱好者。有个在北方银行工作的朋友已经去世了,有些书买不到,他就用打印机打印下来,自己装订成册。他说他一年读的书,比他的身量还高。还有位朋友买两本签名书,我以为他是送给朋友,原来是看一本,藏一本。

大家也都知道,六零后的作家撑起了一个文学时代。有时我会想,除了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在童年和青年时代读书有些便利,很多生活在小城镇或乡下的孩子,接触书籍的机会都非常少。我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世界上有杂志这回事。第一次接触十六开本的“大”书是《河北文艺》,至今都记得里面有首儿歌是写抗旱的:一对水罐两头栓,挑担水,上南山,咯吱咯吱走得欢……还记得里面有个小说写矿工,在塌方的地方被堵在矿坑里,却发现墙壁上有血书:某某某是叛徒,他出卖了工人大罢工……当时被震得地动山摇。记忆能储存的这样牢固,肯定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当时物以稀为贵。

我想说的是,即便是童年和青年时代有限的阅读,也奠定了一个人基础和走向。虽然成长得艰难而缓慢,可生命的过程,不就是这样体现意义么。读书有一种仪式感和庄重感,能强化一种向内的力量。有次我下乡,在大堤上看到看杏园的小妹拿本戴尔.卡纳基《人性的弱点》在读,那是一个有着大太阳的午后,整条大堤上只有她一个人。一大片杏林,杏子已经泛黄了。这个场景会让人生出感动,我们短暂交谈,交换了微信,我还给她起了名字叫青杏伊人,她现在都还用着。

你如果说文学有多重要,很多人肯定不同意。但换种说法,对有些人很重要,估计就没有异议了。文学维护着一个人最起码的精神高度。一个读小说的人,肯定是个有想法的人。

文学能对复杂的世界给予相应的解释。

06

你经常从多个维度来分析社会现实,有着敏锐的现实关怀,善于抓人们生命中的痛点,你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关注的社会事件有什么?

我的创作更贴近生活和现实,这是由经历决定的。创作强调生活的重要性,这一点,写的年头越久,体会越深。没有哪段生活是白费的,没有哪一段人与人的交往没有意义。认识一个人,就是认识了一个世界。文学让我变得温柔,宽阔,包容。受委屈的时候不会那么难受。不会刻意为难谁,也不会刻意为难自己。喜欢看世道人心像自然一样改变颜色。对一只秋虫都心怀悲悯。我总能看到自己前进的方向,文学让人生变得有广度和深度。

我当然是关心社会事件的。有些事件搞不清楚我会找朋友弄清原委。但我的创作不依赖社会事件。我喜欢写寻常人的正常情感,觉得这更具有普遍性。像《士别十年》这样的话题,不只是属于主人公郭缨子,也属于每一个自然人。我也正经问过朋友,他给我的回答是,能喝酒了,惰性大了。

这其实也是一种痛。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变得麻木且习焉不察。但有个体的清醒者,年龄越大,越拒绝浑浑噩噩。我曾经被文学这盏灯照亮过,我也期待能照亮更多的人。

每一部小说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就像拍照一样。拍群像时摄影师经常会喊:插空。就是找两个人中间的缝隙,站在那个位置,可以最大限度的彰显自己。写小说就是填补生活中的缝隙,只是,准确的捕捉和把握,不是为了显示自己,而是揭示给读者。

07

或许因为经济的冲击,小说家编剧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你怎么看待?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各有各的责任和使命。你不能说瓦匠就做一辈子瓦匠,做木匠就是错的。我年轻的时候试过写电视剧,但吃过两次盒饭,就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文学事业神圣而伟大,但对个体而言,仍然是生活方式而已。我们这个时代,出大师已经不那么容易了。学养不够,气候不够,温度不够。我最近换了新单位,拐出来就是条步行街。我特别喜欢整条街的烟火气。一出门,就是小商小贩的摊子。卖煎饼、毛蛋、铁板鱿鱼、炒螺狮、烤白薯,煮玉米、馅饼子,真是应有尽有。我愿意看食客吃东西,很多都是时尚的人,围在一个脏乎乎的板子上,把麻辣烫吃得热火朝天。也愿意看小老板,忙的时候投入,闲的时候自在从容。有时半天没有一个食客,也看不见他们着急。有知情人告诉我,他们每年都有十几万的收入。

选择坚守的人像熊猫那么宝贵。但总会有人坚守,这个不用担心。

08

《我的叔叔李海》中的李海和父亲代表着两个不同的阶层,他们都是时代的受损者,你认为现在的阶级固化给人们的感情交往带来的弊端是什么?

这貌似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社会学问题。这个问题其实蛮启发我。如果说固化真的存在的话,肯定不是现在才有。比如,我完全可以写这样一个父亲,为了让女儿进城如何穷尽心思。那才真正是铁板一样的时代,所有的流动渠道都是封死的,上学要推荐,招工要推荐。普通农家子弟,基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的一个同学因为家境富裕本人娇弱,她的父母真是穷尽了心思,想让她嫁到城里来,但最终未能如愿。小说中的父亲无疑是个能干的人,走南闯北,一辈子挣的钱可以压死一匹骆驼,且以救济李海叔叔一家为荣,即使这样,父亲也在许多年里保留了对李海叔叔的仰视。这里有人性问题,更有阶层之间更大的落差。

两家人长达几十年的感情纠结,无外乎两点:我仰视你,或被你仰视。小说与历史发展并行,从中可以得知,两家人命运的改变都源于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可以解决境遇问题,但解决不了情感问题。也许是历史因袭的太深了,实现愿望的途径反而越来越诡谲,所以复杂的是社会,比社会更复杂的是世道人心。